正文 第三章 記憶

歸國船抵達舞鶴港的幾天前,宮木正一在海上迎來了五歲生日。也因此,在生養他的故鄉中國東北所度過的歲月里的重要記憶,已基本無存。只是,殘留於腦中的三件事,哪一件都頗為鮮明。這或許是因為,那些記憶都以每日生活的家中為舞台,且伴隨著各種各樣的聲音。

正一在和室玩耍時,傳來一陣「吧嗒吧嗒」的慌亂腳步聲,剛聽得「嘩啦」一聲紙門開了,就突然被仰面推倒。也不怎麼抗拒,保持姿勢一動不動,不久「嗡嗡嗡……」,不詳的轟鳴聲由遠及近。猛地探出臉、抬頭看向天花板的一瞬間,家的上空就連續響起了「嗒嗒嗒嗒……」的聲音。與此同時,天花板上瞬間現出無數洞孔,他越過母親的肩頭望著這一幕。不可思議的是,並不覺得恐懼。母親守護著自己——是因為存有這樣的安心感吧。

不,不只是這些。每鑿出一個洞孔就會射人晦暗室內的陽光,實如夢幻一般。狹長的光線中,浮塵的微粒熠熠生輝,唯美至極。那時,他覺得平生第一次見到了非此俗世之物的異界風景。相比現實的恐懼,幻視般的美感更令他難以自拔。

第二項記憶也始於同一個房間。正一正看著連環畫,就聽身後傳來「隔嘰隔嘰」的奇妙聲響。他回頭一看吃了一驚。和室中央立著個梯凳,母親正爬在上面揭天花板。接著,她喚來兩個姐姐,吩咐他等會兒把梯凳藏去隔壁房間後,三人徑直上了閣樓。

梯凳對當時的他來說,過於沉重了。但即便如此,他還是拚命搬往鄰室,總算藏到了窗帘背後。他覺得做完這些事花了不少時間。

這場奇妙的捉迷藏遊戲中的鬼……是誰呢?

如果是自己,那母親和姐姐們的藏身之處已然明了。正一側頭不解。

須臾,「嗒、嗒、篤、篤」……數個沉重的腳步聲向這邊靠來,一聽便知是軍靴。住宅區頓時一片嘈雜,年輕女子的驚叫聲此起彼伏。正一家的門前緊跟著熱鬧起來。玄關門很快就被毀壞,兩個土匪不脫鞋就闖了進來。土匪搶劫來了!

土匪反覆嚷嚷著同一句話。正一不解其意,後來才知道是「把女人交出來」,這才悟出母親和姐姐們躲起來的理由。不過,準確理解其真正含義,則是在年紀更大的時候。那時的他,只是怕得直哆嗦。也難怪,敢在戰鬥機的機槍下挺身護衛自己的母親,此時都將他拋棄了。為什麼不讓我上閣樓呢?為什麼扔下我啊!正一的感覺糟糕透頂,簡直無法用語言表達。遭受的衝擊太過強烈,甚至連哭都忘了。

兩個土匪瞥了正一一眼,開始在家中翻找。他們檢查了所有房間,壁櫥和柜子也都瞧了個遍。正一稍稍拖後,跟著兩人四處遊走。他不知道除此還能做些什麼。

不久,紅臉膛的年輕土匪將目光停留在窗帘背後的梯凳上,凝神注視片刻,突然仰面掃視起頂棚的每一寸角落。雖然那裡是母親等人藏身的和室閣樓的鄰室,但正一還是慌了。既然對方根據梯凳盯上了頂棚,母親她們被發現只怕就是時間問題了。

年輕土匪猛然向正一轉過臉,隨即面露噁心的壞笑,同時投以探尋式的目光。他發出與闖入時的吼聲截然不同的媚聲,緩緩向這邊靠近。說了些什麼正一還是全然不知,但能想像出大概的意思。

(真想回頭瞧瞧母親和姐姐們躲藏的閣樓啊……)

正一猛然生出這難以置信的衝動,自是拚命壓制。然而,越是正面抵受年輕土匪那意味深長的視線,他就越情不自禁地想別過臉去,仰視隔壁和室的頂棚。

(不行……絕對不行……)

正一凝視土匪,以致雙目生痛、淚水盈眶。可是,總覺得動輒就會做出違背本意的舉動。正一對這樣的自己恐懼萬分。

如果母親等人被這個土匪發現,就再也見不到她們了。明知如此,卻險險做出相反的事,莫非是覺得這樣就能輕鬆一些?覺得眼下背負的重擔會一下子云消霧散?一旦這樣做,母親她們就……

正一與惡魔的低語殊死搏鬥時,眼前突然晃出一根右手食指。他猛一後退,神情倏變。

(要殺我了!)

然而,紅臉土匪指的是他身後的和室。土匪一臉猥瑣的笑容,嘰哩咕嚕地說著。正一就算聽不懂他使用的語言,都立刻明白了他想要表達的意思。

——你最先是在隔壁的房間。

估計就是和這意思相近的話。土匪從窗帘後取出梯凳,無情地推開佇立在兩間屋子交界處的正一,大致在隔壁和室的中央擺定,即為明證。那裡正是土匪闖入時,他一直坐著的地方。

年輕土匪嘲笑似的看著正一,顯擺一般慢悠悠地爬上了梯凳。隨後在近一半處,向天花板伸出右手,開始四處推頂。恰好就在母親與姐姐們藏身的那塊地方。

(完了……要被發現了……)

聽天由命的正一自然而然地垂下了頭。就在這時,家中迴響起另一個土匪的叫聲。像是在裡間招呼同伴,反覆說著同一個詞。

(得救……得救了?)

正一萌生出微弱的希望。然而,梯凳上的土匪嘴裡應著,仍對和室的頂棚眷戀不已。他正用雙手瘋狂觸摸頭上的板,頑固得近乎偏執,不管怎樣都想剝開天花板。幸好天花板絲毫不見脫落的跡象。男人的雙掌屢屢上推的,確實是母親用手扒過的地方,然而他完全頂不起來。

正一覺得不可思議,但立刻想到是母親她們就在上面的緣故吧。於是再度升起希望——或許能得救。

然而,紅臉土匪毫無罷手之意,反倒針對某一處開始推頂。而且還是母親揭過的那塊天花板……

仔細一瞧,板稍稍地動了。土匪的雙臂一使力,就會微微地抬起。隨後之所以回落,則是因為母親她們在上面。恐怕男人的掌心一定是覺出了這不自然的觸感。

(被發現了……)

難以名狀的絕望感包圍了正一。腦中清晰地浮現出母親和姐姐們被土匪拽下閣樓帶走的光景。當然,他還不知道「凌辱」這個詞,也不懂其意,但可以確信三人會受盡苦難。

年輕土匪在梯凳上調整好姿勢,將雙臂貼住天花板,赤色臉膛漲得愈加通紅,開始發力。於是板一下子被抬起,露出了閣樓內漆黑一片的暗部。與此同時,傳來了姐姐們「啊啊」的驚叫聲。女聲入耳的瞬間,土匪的雙眸閃爍出淫邪之光。他的模樣明顯透著興奮,開始動手剝起天花板。

(這下完了……)

希望被斷絕的正一放低身形,眼看就要朝梯凳腳下直撲過去——

另一個土匪的叫聲再度傳來。比先前更加響亮的聲音,一次又一次地重複著同一句話,而且一直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或許是這非比尋常的狀況也引發了年輕土匪的興趣,他一副戀戀不捨的樣子,抬頭望著頂棚,終於爬下梯凳出了和室。

兩個土匪很快便在裡屋歡呼起來,發出那種找著寶貝似的歡叫聲。翻箱倒櫃仍在持續,不久又響起後門開閉的聲音,家中重歸寂靜。

正一從玄關和後門探了探附近的情況,確認土匪已無蹤影后,回和室告訴了閣樓上的母親。只見天花板的一部分被徐徐揭開,現出黑乎乎的縫隙,從中「嗖」地伸出一個人頭。

從此,正一時常做惡夢。半夜在被窩中不意驚醒,只見頭頂上的天花板開始一點一點的橫移。接著從閣樓暗處現出女人的頭顱,徑直降落到他眼前……就是這樣的駭人惡夢。

女人的臉是母親,但那不是真正的母親,而是怪物。那臉全無表情,一忽兒就垂到他眼前。「噗嚕嚕嚕嚕」地伸過來。那一瞬間的恐怖,根本無法用語言表達。臉上頓時沒了血色,心臟緊緊縮成一團,汗水一齊從全身毛孔噴出。身子猶如染了瘧疾,「咯咯」抖個不停。

也許該說是幸運吧。和女人的頭顱剛一照面,就會立刻從夢中醒來。只是,又忍不住覺得不久將會經歷這夢的後續。因為在驚醒的前一刻,怪物的嘴總是欲張未張,暗自嘀咕。正一覺得遲早會聽到那不祥的頭顱所說的話。

從和室閣樓探出臉的自然是真的母親。從梯凳下來的母親緊緊摟住了他,說道:「我一直在想,是正一的話就一定能做到。」

僅此一言。有那麼一會兒,母親沒有放開他的意思。後來他理解了母親的想法。在那迫不得已的緊要關頭,母親恐怕是在琢磨:土匪也不會拿一個幼小的男童怎麼樣。雖不能絕對保證,但如今已無它法,便把一切託付給了他。而且也只能這麼做。

梯凳旁,小夜子仰望頂棚,頻頻喚道:「鶴姐,現在可以下來啦。」

抬頭一看,鶴子還留在閣樓里。似乎是妹妹都說很安全了,也怕得不敢下來。母親助陣也全無效果,待正一說明土匪已完全撤退,這才終於現了身。

當時長女鶴子十一歲,次女小夜子八歲。凡事斯文穩重的鶴子膚白如雪,容貌氣質實與「大家閨秀」一詞相合。另一邊的小夜子膚色黝黑,似在顯示其人的活潑性格,說起來就是個野丫頭。鶴子叫妹妹「小夜兒」,叫弟弟「阿正」,小夜子則直呼其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