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八次口述

2009年3月15日下午2:40~4:30

蔡德貴:昨天有四個字南田文雄,我不知道是哪幾個字?

季羨林:日本哪,有個《大藏經總目》,南田文雄。他有個《大藏經編目》。高楠順次郎啊,是《大藏經》的編輯之一。他叫さんには,日文的さんには,南田,南北的南,田地的田,文章的文,英雄的雄。

蔡德貴:劉夢溪和陳祖芬夫婦想來看您。

……

季羨林:咱們現在講到什麼地方了?

蔡德貴:現在老師、親友,還有沒有落下的?

季羨林:我腦筋裡面記不住。

蔡德貴:我接觸到的都問過了。記不住的沒有關係。有些高興或者印象深的都可以繼續說。

季羨林:我不是有句話嗎?假話全不說,真話不全說。

蔡德貴:您一開始就交代了。

季羨林:一直到今天哪,我真話啊!

蔡德貴:還沒有說。

季羨林:也不能都說。就是一個人,不到時候(不會說)。

蔡德貴:您有時候說著說著,不說了。我就知道您後邊還有真話。

季羨林:不全說。

蔡德貴:您不想說,就不說。

季羨林:政治環境變了以後,就是真話說的會多一點,現在還不行。

蔡德貴:現在還有敏感的問題。我心裡也有數。

季羨林:誰心裡也都有數。因為沒有一個傻瓜。自稱傻瓜的人啊,是裝傻瓜。不過,將來這種事情啊,我的看法,還非說不行,因為不說不行。

蔡德貴:因為不是個人的事情,而是屬於全民族的反省。

季羨林:對。就是這個問題。現在恐怕不單是年輕人,中年人對「文化大革命」是怎麼回事大概都不清楚了,這是一個悲劇。

蔡德貴:除了《牛棚雜憶》,還沒有別的很深的書。

季羨林:《牛棚雜憶》我跟你說過,能夠出,是一種偶然的機會。中央黨校出版社曲偉,我那個書出來以後呢,馬識途的也跟著出來了。我的那個不出,他那個也不能出。我的那本當時出的時候,影響還是不小的。《南方日報》發表了不少文章。

蔡德貴:也就《南方日報》敢發。《牛棚雜憶》,您也沒有把真話都說。

季羨林:那怎麼可能呢?

蔡德貴:您一輩子最難過的,一個是在德國是飢餓地獄,一個「文革」是煉獄,全家13塊錢,吃不飽的,既有人格受到的侮辱,既是肉體上又是精神上嚴重摧殘。

季羨林:嗯。在德國精神上沒有受折磨。(德國)那個只是肉體上的,(「文革」是)精神上(的也有)。後來我跟你講過這個故事,政協恢複的時候,周揚說,羨林同志啊,中國講是,士可殺,不可辱,現在改啦,是士既可殺,也可辱了。說完哈哈大笑,這種大笑叫苦笑。有什麼辦法呢?

蔡德貴:我多虧「文革」躲了,不然我會打死人的。我的手是通關手,扁擔紋,一巴掌可以打死人。

季羨林:(笑)有這個說法。

蔡德貴:1969年,北大教育革命,您也去新華營了?

季羨林:對。我在,延慶的。我在那裡住過兩個地方,一個地方就是一個老肺病。後來把我改到上邊的一個地方去,沒有肺病了。他們年輕的啊……把我啊,推到靠那個房東,就是房主在一起,那個房主的特點,就是渾身全是虱子,結果我成了擋虱子的牆了……我跟房主在一起,就是招了一身虱子。那個虱子,就是這個褲袋一翻,全是虱子。後來回家以後,第一個就是換衣服,把虱子燙死。可是回去以後還有啊!又住那一家了,原來那一家。為什麼沒有讓我到鯉魚洲呢?不是天恩高厚,是我留下,供批判用。願意批判的時候,就拉出去批判。因此我就想到,好幾個地方,我去新疆的天池,坐著大汽車,游天池,汽車上拴著一頭羊,下來以後就把羊在天池邊上殺掉,做羊肉抓飯,他們大概本地人哪,也是內地去的,都懂這個,都會宰羊,宰羊把它搞成羊肉抓飯。中間有個過程,我看他們都很熟練。什麼時候去,不記得了。天池是兩個,長白山的,烏魯木齊一個。我去過吉林長白山的天池,也去過去烏魯木齊的天池,這是在烏魯木齊的天池發生的事情。

蔡德貴:您為什麼把延慶的事情和天池聯繫起來了呢?

季羨林:延慶那時候,不是遲群嗎?遲群不是熱處理,遲群這個人後來怎麼了?不知道了。一個是熱處理,就是放到鯉魚洲。鯉魚洲那裡血吸蟲很厲害的,有的身上反正是存在,郭應德就是身上有血吸蟲。

蔡德貴:鯉魚洲是真受罪了,樂黛雲也去了。您在延慶待了兩三個月吧?

季羨林:對。那個地方叫新華營。

蔡德貴:永寧公社新華營,那個地方我也去了。每天吃兩頓飯。您還記得嗎?

季羨林:嗯。對。

蔡德貴:當地就是這個習慣。困難時期有個農民,一頓飯吃了一頭小毛驢。據說他有兩個胃。我們後來到九里梁打柴去了,給大家做飯吃。

季羨林:這個我不知道了。這樣子啊,那時候打柴火很難的啊!

蔡德貴:九里梁柴很多。您跟大家一塊吃嗎?

季羨林:我那時候是,不是,跟大家一塊吃是光榮。我的身份就是供批判用,隨時供批判用。後來過了兩個月了,那個頭啊,解放軍8341的一個營長,那時候工人就是新華印刷廠的,軍人就是8341的。

蔡德貴:8341的對您一點也不客氣啊?

季羨林:他們沒有理由對我客氣啊,而且也不敢哪。

蔡德貴:他們有沒有對您不敬啊?

季羨林:那怎麼叫不敬啊?沒有敬的啊!後來這個,處理這個問題的時候,那個王連龍不是頭兒嗎?王副政委,8341的副政委,政委是張德中。那時候張學書負責處理,王連龍就再三向張學書求情,無論如何不要開除黨籍,他是延安來的,自己一輩子不容易。後來那個遲群、謝靜宜,小謝,這兩個人後來怎麼處理的?

蔡德貴:不知道了。聽說遲群是康生的親戚。江青、康生還把您的書畫拿去一些。

季羨林:就是有一個內部展覽,四人幫垮台以後,江青、康生,等等,不光是我的,北京圖書館的,都拿去,蓋上自己的圖章。

蔡德貴:您見過康生的書法嗎?

季羨林:沒有見過,康生有什麼書法呢?

蔡德貴:現在公布的材料,說康生書、畫都不錯。他自己最看不起齊白石,所以給自己起名叫魯赤水。他的書法據說像奸臣蔡京、嚴嵩等人的,很有功夫的。

季羨林:康生後來怎麼處理的?

蔡德貴:他死的時候,四人幫還沒有倒台。後來被移出八寶山了。江青被審判的時候,說自己是毛澤東的一條狗啊!這話您聽說過嗎?

季羨林:聽說過。這話沒有錯啊!當時江青啊,到延安的目的,就是釣魚。而且這個魚呢,婦女去釣,一釣准上鉤。後來這個江青怎麼出面的?這個毛知道,江青這個人不是個什麼好東西,就是硬壓她,不讓她出頭露面。出頭露面,是調查誰呢?去調查武訓。武訓這個人,我始終,我當時不了解,憤憤不平。演《武訓傳》的那個趙丹,他臨死還耿耿於懷。

蔡德貴:您對武訓一直評價很高的。

季羨林:評價很高。

蔡德貴:您看過張默生寫的《武訓傳》嗎?

季羨林:我知道,張默生,我當過他的學生。他寫過《王大牛傳》,王大牛就是王祝晨。

蔡德貴:張默生是被迫害死的。

季羨林:哦。

蔡德貴:張默生給您上過課嗎?

季羨林:這個沒有。我念書的時候,是一師附小。

蔡德貴:現在歸實驗小學了。

季羨林:嗯。

蔡德貴:江青調查武訓,接著就是批判《武訓傳》了。

季羨林:那時候是這樣子,先在西四西大街路南的電影局,有一次邀請去看電影,就是外邊還沒有公演的,一個《早春二月》,一個《武訓傳》。座談的時候,我有事走了。當時對這兩個電影,我都是捧的。第二天在報紙上一看,目的不是讓你捧,是釣魚的。捧了以後,你捧了以後,再整你。我因為有事走了。當時我走運哪,座談的時候我走了。這個毛有個理論,贓官比清官好。說清官能夠延續中國封建社會,都是贓官的話呢,封建社會不能延續那麼長。

蔡德貴:從黨的立場是對的。我們這一代人對毛很矛盾。1965年我們上大學了,而且給了助學金,但是後來又不讓念。8個月,就不學了。對我們這一代人很不公平。您讓東語系的學生念英語,我們沒有機會了。

季羨林:智育第一,當時叫什麼?你知道嗎?

蔡德貴:修正主義。

季羨林:我就是修正主義的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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