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次口述

2008年11月7日下午4:00~5:00

蔡德貴:上次您讓我查的那句詩,我查出來了。這首詩為唐代詩人戴叔倫所做,戴叔倫在驛中度歲,作《除夜宿石頭驛》:「旅館誰相問,寒燈獨可親。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寥落悲前事,支離笑此身。愁顏與衰鬢,明日又逢春。」

季羨林:嗯。戴叔倫。

蔡德貴:上次說到您在德國哥廷根大學學習了希臘文、拉丁文、俄文、阿拉伯文等,讀過《古蘭經》。想寫一本《中外恩師譜》,第一名就是西克。

季羨林:第二位,當然是瓦爾德施密特教授。第三位是哈隆,為什麼呢?哈隆是漢學教授,後來調到(英國)劍橋大學。我一到哥廷根,他就給我搞了一個中文講師的名義,一個月給我350馬克。

蔡德貴:那可幫了大忙了。

季羨林:那當然幫了大忙了。我那時候一去,每月150馬克,大概住房用一半,吃飯用一半,350馬克成為闊人了。哈隆後來調到劍橋,本來想讓我一起去劍橋大學,我說先回家看看,再說。我回來以後呢,當然就走不了了,母老、家貧、子幼,走不了了。

蔡德貴:嬸母也一樣。

季羨林:嗯。

蔡德貴:您差一點成為哈隆教授在劍橋大學的同事。

季羨林:嗯。

蔡德貴:第二位是瓦爾德施密特,第三位就是哈隆教授。您是不是還有一些細節,比方說,您省下幾個月的麵粉和奶油給西克教授做蛋糕。

季羨林:對。

蔡德貴:您還陪瓦爾德施密特教授的夫人去看節目。

季羨林:後來他從軍哪,是這個樣子。瓦爾德施密特教授原來是少校,後來「二戰」一起,被征去從軍。德國人的這個娛樂活動,城裡的娛樂活動一般集中在冬天,夏天一般不搞娛樂活動,是出去到海濱,洗海水浴。冬天不能到海濱,就在城裡邊,城裡邊一晚上一個節目,一個冬天,節目大概有十幾個,內容很不同,有的是歌唱家、有的是鋼琴演奏家,來演出,內容不一樣。往往一包就是一個冬天,大概十幾次。後來瓦爾德施密特被征從軍,他去不成了。所以陪同師母看節目就成為我的任務。天天,不是天天,一個禮拜有幾次,忘了,總起來一個冬天十幾次,我陪她看節目,然後看完表演之後,把師母送回家,就是我的任務。因為他們家的房子在城外,城邊上,是新蓋的。

蔡德貴:大概她也害怕。

季羨林:看完表演,就送師母回家。

蔡德貴:整整一個冬天。

季羨林:嗯。

蔡德貴:這是尊師的一個典範哪。您是沖著瓦爾德施密特老師的。

季羨林:嗯。對。

蔡德貴:給西克教授的蛋糕是怎麼做的呢?

季羨林:蛋糕就是這個樣子。自己得節省出來,蛋糕是三種東西,一點奶油、麵粉、白糖。我節省了大概有幾個月,少吃吧。

蔡德貴:那個時候,您吃好多德國配給的東西,肚子里都存氣,當時不是說在電影院里,屁聲不斷嗎?大家都在挨餓,很難受的。

季羨林:主要是麵包,那個麵包的麵粉很少,他們講,是用一點麵粉和魚粉做的。德國侵略別的國家,有一陣兒,搶了一批魚,把魚晒乾,磨成粉,摻一點麵粉,做成麵包,那樣的麵包,怎麼辦哪,那當然,吃了以後只能放屁。

蔡德貴:電影院里屁聲不斷了。

季羨林:嗯,嗯。屁聲不絕。

蔡德貴:德國人是好面子的。

季羨林:(笑)德國人公開場合不能放屁的。我們中國人也不能,在公開場合也不能在公開場合屁聲隆隆。

蔡德貴:控制不住了。

季羨林:嗯。他那個時候真是控制不住了。他吃的那種麵包,必然放屁。因為裡面主要不是面,有點面,裡面主要是魚粉。

蔡德貴:骨頭大概也磨到裡邊了。

季羨林:嗯。有一回不知道從哪一個國家弄來一批烏龜,烏龜德國人是不吃的,他們就在報紙上大肆宣傳,說烏龜怎麼怎麼的有營養。

蔡德貴:在報紙上宣傳烏龜的營養。

季羨林:大肆宣傳。德國人不吃烏龜。

蔡德貴:當時有吃的嗎?

季羨林:不吃反正就挨餓。怎麼吃,我也不知道。

蔡德貴:劉先志 當時養著烏龜。

季羨林:他的烏龜就是分到的。分到以後捨不得吃。就養起來了,起個名字叫「馬科斯」。那個空襲的時候,他帶著烏龜到郊外去逃空襲,放在包里,是最珍貴的東西。

蔡德貴:您和劉先志來往很多嗎?反正經常和他躲避空襲。

季羨林:我們天天見面。他是搞物理的,後來他回到山東,原來在山東工學院當教授,後來做到山東的副省長。

蔡德貴:合校以後,又成了山東大學的了,山東大學也搞紀念他的活動。給西克除了做蛋糕,還有什麼別的事情吧?還記得捧著蛋糕您去的時候,心裡是怎麼樣想的啊?

季羨林:我那個蛋糕就那麼一個,我給他一半,我就那麼一個,只能給他一半。

蔡德貴:西克夫婦兩個激動得老淚縱橫。

季羨林:德國人不大裝假。所以我跟他西克的關係,形同子孫。我那時候歲數小。

蔡德貴:您才二十幾歲。

季羨林:那時候,本來他已經退休了,但是瓦爾德施密特從軍,他又出來。我那時候腦袋裡裝的語言夠多了,不想學。他說,不行。我的本領要全部教給你。首先是吐火羅語。

蔡德貴:他是真看好您了。

季羨林:嗯。就在那個梵文研究所,高斯—韋伯豪斯,在大圖書館對面。後來德國學生都當兵去了,一個比利時人,古勒,他來學這個吐火羅語,再加上我,兩個外國學生學吐火羅語。老頭兒天天到那個梵文研究所,教這兩個外國學生。我記得最清楚的就是,冬天,外邊天寒地凍,到了黃昏下班的時候,我扶著他,送他回家。然後我再回家。因為我住的地方離他家很近。

蔡德貴:您的家在曼徹斯特街?

季羨林:我的家住在Münchhausen,明希豪森街,門牌號是20號,離他家不遠。就是歐撲爾太太的家。西克的家就在這個街的外面一條街。

蔡德貴:後來這個比利時學生,他吐火羅語學得怎麼樣?

季羨林:學得很好啊!回到比利時後是大權威啊!全世界沒有幾個人懂吐火羅語的。

蔡德貴:後來您的日本研究生辛島靜志。

季羨林:我冬天每天晚上,天寒地凍,德國這個民族老實,當時已經不分國界了。

蔡德貴:說到德國這個民族很老實。送西克教授回家。

季羨林:就是我們差不多也順路,我扶著他回家。他那時候80歲了,早就退休了,瓦爾德施密特從軍之後,他又出來了。德國大學校園裡,有一個階段沒有男生。因為都當兵去了。後來,男生回來了,架著雙拐,大概不是缺一條腿,就是掉一隻胳膊。就那樣一個局面,我看了以後,心裡很不好受,德國人卻處之泰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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