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次口述

2008年10月14日上午7:00~8:30

季羨林:說個插曲:上海過去有一本書,叫《文壇登龍術》 ,專門教人一套出名的辦法,其中一個辦法,就是專門找名人打筆仗,通過和名人打仗,提高自己的地位。

上次講到,九叔得了3000大洋,是完全意外的,屬於偶然性。叔父也認為是偶然性,為此還做過詩,其中有兩句我還記得:

陰陽往複竟無窮,

窮途得救造化功。

是說我們家,從窮人靠偶然性變成有錢人,我們家一下子翻了身。

我降生不久,稍大一點,才聽說九叔得的3000大洋。父親要顯擺財富,而當時也沒有報紙宣傳,沒有別的方法顯擺,蓋房子是最好的顯擺。新蓋的房子大門朝南,是個三合院,西、北、東各五間。我出生以後,沒有見過北房和東房,好多年就剩下一個西房。我出生以前,很早大概就剩下西房了。後來,我離開故鄉到濟南,幾十年還是西房。我在清華讀書時仍然是西房。

我的父親,雖然有了土地,但一生沒有做過一天農活兒。揮霍完錢財以後,這是後話了,我到濟南以後,父親因為沒有錢,到濟南向九叔要錢。我小,七八歲,不懂什麼世故,只記得當時馬巧卿嬸母住在西房,北房條件不好,臨時就讓父親住。嬸母在西房,大聲自言自語講話,好多農村婦女經常採用的一種罵人方法,都是這樣的,實際上是讓北房的父親聽,無非是指桑罵槐式的,罵借錢的人之類的,罵人話。從那以後,父親覺得沒有臉面,受到弟妹如此的奚落,父親只得悻悻然回到故鄉,再也沒有進濟南,他是要面子的人,不好意思進城了。

父親回去以後,怎麼生活的,我到現在也不知道。我知道的是,父親在我們家鄉那裡,屬於知識分子了,看書,能寫信。家裡沒有地,又不幹農活兒。是否給別人寫信賺點零花錢,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他在鄉下如何過日子。

昨天講過,農村趕集,而官莊沒有集。大的庄有集。離官莊近的村子,大概隔5天或者10天一個集。趕集的時候,各地商人和周圍的農民都去做買賣,在集上,搭上戲棚子,晴天的時候在戲棚里唱戲,下雨天還可以在裡邊避雨。

我家的西房有幾間房子,留有一間,做押寶的賭博用。當時鄉下沒有麻將,怎麼賭呢?農村又沒有什麼正規的賭具,但是這難不倒他們,他們只要押四個字就開賭:押一、二、三、四,四個字。誰押准了,誰就算贏。坐莊的佔3/4,別人佔1/4。這樣自然大家都願意坐莊,因為誰坐莊,誰佔便宜。

於是大家都要奪庄,我們村沒有集,要到集上去奪庄。趕集的時候,大家都去爭庄,但爭庄很不容易。奪庄有種種方式,村裡有一個人採取的是這個方式,這個人叫胡二疙瘩,也不知道名字怎麼來的。他到鄰近的一個莊子去奪庄,他怎麼奪?

他到奪庄的地方,進去以後,拿出身上別的一把刀子,先把刀子插到桌子上,然後從桌子上拔出刀子,從自己的屁股上割下一斤肉,放在桌子上,說:我就押上一斤肉,用這一斤肉奪庄,你們有押的嗎?一時間在場的人幾乎嚇傻了,當然誰也不敢爭庄了,因為誰輸掉了,誰要從自己身上割下一斤肉,誰也不捨得割自己身上的肉。於是,他奪庄成功,成為遠近聞名的大俠。

一個俠,一個士,可殺而不可辱。這兩個玩意兒,我想了半天,西方沒有。士最明顯的例子,是禰衡罵曹,不怕殺腦袋。

胡二疙瘩用自己身上的一斤肉,把莊主就給奪過來了。

我父親與這個胡二疙瘩有交情。父親死後,我從濟南回家奔喪,安葬父親。舉人的大兒子,我的大大爺,他要鬧喪。為什麼自己家族裡有人鬧喪呢?

此話要繞彎子了。

九叔比較聰明,有機會入了武備學堂 。這個武備學堂,據說是按照先前李鴻章和德國俾斯麥簽過的協定辦學,在中國的重心建立德國式的陸軍學校,濟南不是重心,那時候北京也不是重心,廣東、南京是重心。但濟南也建了陸軍學校,當時稱武備學堂,學堂不收學費,管吃管住,正是父親和叔父所要求的。兄弟倆商量,叔父留在濟南,進武備學堂,父親回鄉。九叔入了武備學堂,除了管吃管住,還發點零花錢。九叔自然很高興。

武備學堂要按照德國編製和方式訓練士兵,當時,據說按照俾斯麥的要求,德國派軍官到中國訓練武備學堂的學生。九叔講過一個笑話,德國軍官指揮操練,用德文喊一二三四(Eins,zwei,drei,vier),學生們聽不清楚,就喊成了「鵪鶉,刺蝟,逮不住,飛啦」。

奇怪的是,九叔在武備學堂學的專業中有一個是水利,沒有想到,這個專業以後大有用武之地,可以為自己得到肥缺。

武備學堂的堂長姓馬。大概因為九叔聰明伶俐,很得武備學堂堂長的喜歡和賞識。於是堂長就把自己的大小姐,嫁給叔父做媳婦,這就是嬸母馬巧卿。堂長是濟南有勢力的人物。九叔一旦娶了堂長的大小姐馬巧卿,就什麼也不怕了,要吃有吃,要住有住,以武備學堂堂長女婿的資格,在濟南立住了腳跟。父親回家經營,在家鄉本來無父無母的人,一下子富而歸故鄉,當然很是風光。

到我進城的時候,九叔已經在濟南黃河河務局工作。當時全國有個黃河水利委員會,在濟南有個局,就是河務局,管山東段的黃河。河務局裡有個工程科,九叔就靠在武備學堂學的水利,被安排在這個工程科里。工程科里有四條漢子,潘、陳、季、張,潘是潘鎰芬,上海人,後來回上海了。 陳是陳顯廷,浙江紹興人,留寓濟南。張是張韶庭 ,山東平陰人,他是四條漢子中資格最淺的,愛開玩笑,外號叫張腦勺。有三位是我的老伯,還有一位就是九叔。我們家長期和張韶庭家有來往,屬於世交。我和他的兒子張蔇,多年來一直以兄弟相待,保持了一輩子的友誼。

九叔這樣的身份,在故鄉的農村當然顯赫得很,聲名遠揚。

回到上面說的鬧喪。鬧喪是怎麼回事呢?鬧喪在農村是很不體面的事情。因為父親和九叔窮困潦倒的時候,大大爺一家沒有幫過我們,九叔發達以後,也沒有幫大大爺一家。在農村,這是合理的事情。但是大大爺卻嫉恨在心。1925年那年,我在濟南上初中,父親病故。我從濟南回家奔喪,要出殯時,大大爺揚言:「不許出殯!」一時間家裡氣氛非常緊張。這可是大事情。誰能夠出來幫忙,挽救這種不體面的局面?

這時候,胡二疙瘩站出來說話了。他站在當街上大聲高喊:「誰敢鬧喪,我宰了他。」村子小,全村都聽得見。這句話自然把大大爺給鎮住了,不敢鬧喪了。

胡二疙瘩在我們那裡,就屬於俠客一類人物,遠近聞名,家鄉人認為俠客只干好事,不幹壞事的。我父親接近俠,與胡二疙瘩很好。胡二疙瘩不是農民,他怎麼生活,我不知道。他很重義氣,我在鄉下的時候,幾乎天天見過他,一副俠客的樣子。

我6歲那年的冬天,到了濟南。是1917年春節以前到的。九叔那時候已經在河務局工作了。我到濟南後,很是想家,尤其想母親。

我一生是靠運氣,第一個運氣,就是我是一個男孩。

九叔只有一個女孩,假如他有男孩,他就不會要我了。

我清平的家裡,父母又生過兩個女孩,一個大妹妹叫香,從來沒有大名。後來人們叫她香妹,因為營養不良,長得非常瘦小。我2001年回故鄉,還見過她,聽說現在已經去世了。

我6歲以前,在家鄉沒有吃過肉。我姥娘家在王里長屯,她家隔壁,是個宰牛,賣牛肉的。我姥娘家也很窮,牛肉自然吃不起。賣牛肉的,在冬天把一些牛肉湯做成凍,不過不是肉凍,裡面沒有肉,而是湯凍。有一次,我四五歲的時候,姥娘從王里長屯提了一罐子湯凍。我吃了這種湯凍,就是吃肉了。

我六歲以前,在家鄉沒有洗過澡,所謂的洗澡,就是夏天在水塘子里,和小夥伴楊狗、啞巴小(他姓馬)先在地上玩,滾一身泥,像泥猴一樣,然後到水塘里泡一下,就算洗澡了。小時候我性格外向,一點也不內向,打架,鬥毆,都干。

不記得我外祖父是否有男孩,似乎應該有個舅舅。不過我沒有見過。

進城後,正好趕上過春節。九叔家裡頓頓有醬肉。在農村鄉下是從來沒有吃過的。白面當然也吃不上,只有舉人家大奶奶能夠吃上。我們家就永遠是高粱面的餅子。有一年夏天,我大概四五歲,對門住著寧朝秀大叔,他媳婦我叫寧大嬸,妹妹我叫寧大姑,寧大嬸和寧大姑帶我到離村很遠的麥地里拾麥穗,大概撿了一個夏天,母親把麥穗弄成面,大約有十幾斤。那時候,我們那裡還不會發麵,母親把白面做成死面的餅子,往鍋上貼。我是第一次吃這種糊在鍋上的餅子,很感興趣。吃了一個,母親不再給了。我就偷偷拿了一個,不巧被母親發現了,就追著我,要打我,要把餅子奪回去,我就跑出去,一下子跳到房後的池塘里,手裡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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