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打洛之一

新編第22師師長廖耀湘,是遠征軍駐印部隊第二個進入戰場的師級指揮官。他的到達,意味著遠征軍向胡康河穀日軍的進攻,將在南線展開一個新的攻勢——這裡,是史迪威分配給新22師的作戰地域。

廖耀湘這個名字,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不太為人所知,很多人知道這個戴眼鏡的國民黨將軍,還是在電影《大決戰》之中。《大決戰·遼瀋戰役》中那位面孔白皙、文質彬彬,總戴著一副白手套的九兵團司令長官,是解放軍元帥林彪的好對手,那種冷峻而帶點兒陰沉的氣質,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曾經採訪到一個在新22師當過軍官的老兵,對方說一看電影就愣了:這就是廖耀湘啊,讓他本人來演也就是這個樣兒啊!根據老人的回憶,廖耀湘其人,就是這個樣子,這個湖南人外錶帶一分文氣,實際上打起仗來十分兇狠。廖耀湘平時話不多,但御下極嚴,跟他在一起,總讓人感到一種陰冷的感覺。這個人還特別傲,看人愛翻著眼睛看,尤其是一群國民黨將軍在一起的時候,廖耀湘的傲慢就越發明顯。

不過,遼瀋戰役其實是廖耀湘走麥城的一戰,也決定了他後半生的軌跡。作為軍人,廖耀湘最燦爛的時光,是在滇緬戰場度過的。在1944年反攻緬甸的戰役中,他率領的新22師打出了「虎師」的威名。

最窩囊的時光,也是在滇緬戰場度過的,比遼瀋戰役中還要窩囊。

他最窩囊的一次,就是1942年從緬甸向印度撤退的時候。遼瀋戰役中,廖耀湘雖然被俘,但畢竟是在解放軍面前實打實地打了敗仗,但從緬甸的撤退,基本上是連鬼子的影兒都沒見著,上萬部隊就在野人山中走散了,大批英勇善戰的戰士沒有倒在敵人的槍炮之下,卻因為病餓而死。廖耀湘的部隊是和杜聿明的總指揮部一同翻越野人山的,從山中走出的新22師比打了敗仗的部隊還要凄慘十分,靠著孫立人新38師的接應才到達蘭姆伽,此時,新38師的美械化訓練已經開始了。

也許因為到得晚,史迪威在分配武器物資的時候,總是有些偏向新38師。之所以如此,大約還有另一個因素,那就是廖耀湘和史迪威的關係,不如孫立人好。

或許因為喝過洋墨水,又深受上峰信任,這個戴眼鏡的將軍幾乎是一個中國版的「醋性子喬」,桀驁不馴的他和同僚的關係一貫不好。奇怪的是,唯獨同樣傲氣的孫立人好像和他沒什麼衝突,據說是因為兩個人在印度經常一塊兒挑戰史迪威,並肩打出來的交情。

儘管兩個人都挑戰史迪威,而且史迪威由於他們的善戰而容忍這種挑戰,但史迪威明顯偏愛孫立人多一點,因為孫是弗吉尼亞軍校出身的,能講一口流利的英語,而且熟悉美國人的思維方式,所以他的勸說或反對,通常都讓史迪威感到正打在點子上。反過來廖耀湘雖然也是留洋出身,卻是法國聖西爾軍校的高材生,史迪威可以講英語,可以講中文,唯獨不會講法語,所以兩個人的溝通多少有些問題。而廖耀湘典型的「湖南騾子」脾氣,與美國人的思維方式更是驢唇不對馬嘴。這樣一路吵下來,結果是史迪威對廖多少有一點不太喜歡,落實到作戰上,就是對廖不太信任。

將軍決戰豈止在戰場,但將軍的成敗,最主要的還是他們在戰場上的表現。廖耀湘進入緬北以後,用戰績讓史迪威改變了自己的看法。

從法國軍校畢業的廖耀湘卻有著和法國陸軍截然不同的作戰風格。二戰前的法軍崇尚「守勢至上」思想,迷戀陣地防禦戰,因此缺乏主動進攻的精神。但廖耀湘在攻擊的時候,卻銳利得如同一口軍刀。也許因為1942年的撤退給廖耀湘留下了太慘痛的回憶,從印度打回緬甸的新22師氣勢如虹,以善於中央突破,進攻堅決著稱。新22師因此戰績輝煌,但傷亡也比較大。「一將功成萬骨枯」或者「慈不掌兵」,說的就是這種類型的軍事將領。相對來說,孫立人的新38師就打得更為靈活和依靠火力優勢。根據當時的統計數字,在胡康河谷之戰中,醫院的傷員大多數來自新22師,而新38師要少得多。遠征軍新38師綽號為「鷹」,新22師綽號為「虎」,從傷員數量也可以看出兩支部隊不同的作戰風格。

然而,新22師那些付出犧牲最大的下級官兵,卻極少有對廖耀湘不滿的。那些從野人山九死一生走出來的老兵,或者從四川換掉草鞋就坐上飛機來到異國他鄉的新兵,用鮮血和生命的代價打開了緬北日軍一道道險關。他們的墓碑無言地留在了異國,活著的繼續前行,義無反顧,美軍准將梅里爾稱,新22師是「最有朝氣和信心的中國軍」。並不是中國軍人輕視生死,實在是我們被人家欺侮得太久了。只要能出一個帶著弟兄們打出國威,報仇雪恨的將軍,中國人從不缺乏勇敢和犧牲的精神。

新22師投入緬甸戰場的第一戰,就是進攻——用猛烈的進攻救出在拉加蘇被圍的新38師部隊,然後打開胡康河谷的南口。

不過,新22師的反攻第一仗,給人的感覺不像虎,卻更像一隻狡狐。

確切地說,是他的先頭團指揮官,第65團團長傅宗良上校更像一隻狡狐。

新22師共轄三個團:第65團、第66團和第67團。1944年1月初,第65團已經到達前線,廖耀湘指揮新22師師部和第67團全部、第66團一部正在向新平洋前進,史迪威隨即一面催促廖耀湘帶領師主力和炮兵部隊儘快趕上,一面下令新38師繼續沿北路向胡康河谷內攻擊,一面下令第65團進攻拉加蘇,解救被困部隊第112團第三營。

耐人尋味的是,史迪威沒有等待廖耀湘,而是命令孫立人直接指揮第65團!

此時,對中國遠征軍來說,確實是一個極好的進攻機會,因為日軍在緬甸的高級將領,此時對第18師團在胡康河谷的防禦並沒有增援計畫。緬甸方面軍司令官牟田口廉也的眼睛天天盯在印度東部地圖上,幻想調動重兵一舉攻佔英帕爾,扶植鮑斯建立「印度獨立政府」。他認為,這樣就可以讓正在緬北進攻的中美部隊釜底抽薪,這次「烏號」作戰已經如箭在弦上,不但不能提供援軍給第18師團,而且幾乎所有日軍運輸部隊都被抽調到英帕爾這個方面。不過,第18師團在兩年前的追擊戰中從英國人手裡,繳獲到了數百輛卡車——杜聿明在撤離時下令焚毀所有車輛,日軍未能得到中國遠征軍的車輛——這些車輛並不屬於日軍運輸部隊而直屬於第18師團。但是,此時的天空卻成了中美軍隊的控制領域。在緬甸的日軍第5飛行師團力量遭到削弱,數量上處於相對劣勢的同時,飛機質量上也已經沒有任何可誇口的地方,它的飛機性能和飛行員素質全面遜於盟軍,而且受命只能準備全力配合「烏號」作戰,不允許在其他方向浪費資源。

在這種情況下,雖然還沒能突破日軍防線,但盟軍控制了胡康河谷的天空,P-51戰鬥機開始成群結隊在戰場上空遊獵,日軍從加邁到大奈河前線的補給線經常由於遭到大規模空襲而癱瘓。根據《中國駐印軍緬甸戰記》記載,在這段簡易公路上,數不清的便橋被摧毀了又修好,修好了又被炸毀,日本工兵頑強地試圖把物資送上去,但許多卡車還沒接近戰場就在簡易公路上燒成了焦黑的架子,有時上面還有萎縮的人體倒掛下來。

所以,前線日軍的日子已經很難支撐,戰鬥力大降,打起來很容易形成敵退我進的局面。這是一場必勝的戰鬥。哦,在美國人的概念里,進攻,就是這樣「推」過去的。

然而,這位傅宗良上校卻把一個必勝的解圍戰,打成了難測結果的遠距離奔襲。

拉加蘇在新平洋的西南,史迪威的作戰計畫中,對第65團的命令是沿大奈河右岸直奔拉加蘇,與被圍的第112團第三營裡應外合擊破日軍圍困,然後突入胡康河谷南口,合力向東南方打洛鎮方向攻擊。戰鬥打響後,傅團長帶著第65團到達大奈河畔的康道渡口,卻沒有沿著河向拉加蘇方向打,而是渡過大奈河,到了它的左岸,沿注入大奈河左岸的支流百賊河,一頭朝東南方向日軍的腹地深深地扎了下去。

不按照作戰計畫來打仗,這種事情在當時的國軍中實在太多了。敵人從東面來,我需要向南方迎戰,敵人從北面來,我堅決向西方挺進!國軍前線將領總是有比命令更好的作戰方案。無奈,更好往往是好的死對頭。善於保存實力的國軍將領們,用五花八門的招數讓你看到戰報在寫,時間在走,就是沒人給敵人迎頭痛擊。熟悉國民黨軍的史迪威對於這類怪異的舉動早有防範,乾脆嚴格命令「不準迂迴穿插」。

史迪威是軍人,當然不會和「迂迴穿插」這種事情過不去,他擔心的是廖耀湘的部隊會迴避戰鬥。

傅宗良偏偏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來了這麼一手,可以想像史迪威暴跳如雷的樣子。然而,遠征軍的中國軍官們卻很快鬆了一口氣:傅宗良穿插進去以後連連告捷,日軍在整個胡康河谷南口的防禦連根搖動起來。

我很懷疑傅宗良這個違背命令的做法,和孫立人擔任此戰的指揮官頗有關係,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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