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拉加蘇之三

雖然拉加蘇之戰中方被圍部隊守住了陣地,但因為敵眾我寡,對方又有重武器,損失也很大。陷入數倍敵軍的重圍中苦戰,決不是事後看來那樣輕鬆和豪情萬丈。被包圍在「李家寨」和拉加蘇的中國遠征軍官兵們,經歷的是和任何包圍圈中一樣的緊張、恐懼和憂慮。他們並不知道日軍已經被他們打得飢疲沮喪,只知道圍攻自己的敵軍不斷在增加。他們的防線在四面八方,任何一個點被敵軍突破,結果都不堪設想。日軍雖然在火力上無法壓倒遠征軍,但在叢林中到處部署著精銳的狙擊手,這些狙擊手準確的火力強烈阻礙著中國軍隊任何突圍和聯絡的努力。日軍的狙擊手通常都是將自己綁在離地十幾米的樹葉叢中,看到中國官兵在下面走動,就會開槍射擊。最初的戰鬥中,中國官兵往往被擊中還根本不知道敵人是從哪裡開的槍。

日軍使用的三八式步槍膛線纏距小,子彈彈頭長,是當時世界各國裝備步槍中遠距離射擊精度最高的。

由於國民黨部隊中軍官行動時經常前呼後擁,日軍狙擊手因此專打遠征軍的下層指揮官。在新平洋作戰期間,第112團的尉官中,死在日軍狙擊手槍下的就包括連長趙振華、江曉垣,排長劉治等。按照遠征軍老兵的回憶,日軍狙擊兵槍法極好,專打我軍軍官的頭部,令人毛骨悚然。

因此,遠征軍將士對這些日軍狙擊手深惡痛絕,一旦發現,常用炮火將其棲身的大樹連根拔起,吊在樹上無法躲避的日軍狙擊手便落地活活摔死。

這些日軍狙擊兵十分頑強,有些在主力被打散後依然留在中國軍隊背後游擊。1944年底,從蘭姆伽出發到戰場實習的青年軍軍官,曾在拉加蘇附近叢林中發現一名日軍狙擊兵並將其俘虜。其時,此人並未進行任何反抗,包圍他的時候,中國兵們發現這名日軍骨瘦如柴,身患嚴重的瘧疾,已經無力行動,只有眼瞼還能顫動,表明他仍然活著,但這個日本兵當時竟然保持著據槍準備射擊的姿勢,槍中的子彈已經上膛。此時,距拉加蘇之戰結束,已經足有十個月了!

按照日軍記載,中方在拉加蘇戰死的最高軍官——遠征軍第112團第三營陳耐寒營長,是在1943年聖誕夜那天陣亡的,死亡原因讓人哭笑不得:圍攻拉加蘇的日軍炮兵指揮官森山大尉是個在德國留學過的洋派軍官,很在乎這個西洋節日。他們的彈藥不足,但聖誕夜的時候還是決定朝中國軍隊的陣地打一陣排炮,作為節日的「祝炮」。出人意料的是,這一陣排炮卻沒有得到中國方面的還擊。在拉加蘇一帶的戰鬥中,遇到日軍的挑戰,空中補給充裕的遠征軍總是毫不吝惜地朝日軍傾瀉炮彈。事後,日軍偵察的結果是由於日軍已經許久沒有炮擊,拉加蘇的中國軍隊有點兒鬆懈,這一陣排炮正好落在幾名在前沿觀察日軍動向的軍官中間,其中就有陣地上的最高指揮官陳耐寒營長。

日軍還有一個更驚人的說法:當時遠征軍總指揮史迪威正在拉加蘇視察,也差點兒被這陣排炮擊斃。

這些說法有點牽強附會,從未被中方證實。中方記載陳耐寒營長的確在這一天陣亡,但死於日軍擲彈筒的攻擊。然而,日軍的說法中有一點是正確的:在拉加蘇戰鬥正酣的時候,史迪威的確曾到前線視察,不過,這個時間要比陳耐寒營長的陣亡早得多。11月上旬,由於第112團在新平洋一帶戰事緊張,孫立人等中方將領認為前線日軍兵力雄厚,主力已出,力主全軍出擊。但遠征軍參謀長柏特諾堅持日軍只有少量人員,中國前線指揮官無能怯戰,雙方才打成膠著,拒絕增兵支援,並責令第112團繼續「掩護工兵的築路工程」。一時雙方爭執不下。

在我國現存的反映早期遠征軍的資料中,參謀長柏特諾形象不佳,簡直就是剛愎自用外加無能的典型,是為了捍衛自己的威信不惜混淆是非的小人。其實,隨著近年來歷史擺脫了各種無形羈絆,一些遠征軍老兵留下的最新回憶表明,柏特諾實際上並非這樣令人厭惡。他在主持遠征軍訓練時工作認真,而且很體諒和尊重中國士兵(遠征軍中的美軍軍官似乎都能和中國士兵相處較好,卻經常與中國軍官發生激烈衝突,其原因至今難以完全說清,大體上並不是美國人有多麼好,而是那些國民黨軍官對士兵們太過糟糕了)。在訓練中柏特諾曾反覆強調不要擔心損壞武器:「一支槍在美國的生產線上,只要幾分鐘就造好了。」這位參謀長的話直到幾十年後仍為許多中國遠征軍老兵所記得,因為柏特諾的話第一次讓他們認識到了什麼叫做工業國家的生產力,在這之前他們受的教育都是:「為什麼你的槍丟了,但是腦袋還在?」

事實上進軍緬北的遠征軍,武器供應的確非常充足。這多少養成了一些官兵大手大腳的習慣。在胡康河谷之戰中,曾有遠征軍把負傷戰友的武器帶回,無處可以上繳只能扔掉的事情。在戰鬥中美軍後勤非常出色,根本不在乎用多少炮彈,損壞幾支槍,就是丟輛卡車也不當回事兒。倒是對日本兵扔下的東西,哪怕一聽罐頭也會花重金買來當紀念品。結果,中國兵發現,每次打敗日軍,跟在後面負責鞏固戰線的英屬印度兵就會冒著踩地雷的風險瘋狂向前,令剛才還在嘲笑他們只會趴在地上等待的中國兵目瞪口呆。他們迅速進入剛被攻佔的日軍陣地,把裡面從牙缸到刺刀一類亂七八糟的東西橫掃一空。轉眼印度兵們就會將這些「破爛兒」高價倒賣給後面的美國工兵,要是能弄到一個日軍鋼盔,那幾乎可以發一筆橫財。遠征軍的中國士兵們很快學會了這種倒賣的業務,甚至發明了用印度門帘布偽造日軍膏藥旗的手藝,估計今天那些美國兵後裔收藏的祖輩征戰紀念品,還有不少是當年中國兵製造的贗品吧。

柏特諾讓一些中國軍官不滿,主要就是因為這次關於日軍兵力的爭執。出擊新平洋的時候,柏特諾代理遠征軍的指揮,由於他固執不派援軍,前線的陳鳴人團長不得不和幾倍於我的敵軍死打硬拼,遭受了完全可以避免的損失。由於這個原因,中方將領對柏特諾都有些反感。不過,這更像是一種工作上的矛盾,雙方關係並非如一些遠征軍將領報告中那樣矛盾尖銳,他們這樣寫,多半是為了給國內的蔣介石看的,以表明自己絕對不會和美國人穿一條褲子。

在那樣一個半封建的國家擔任軍人,可不僅僅是會打仗就行,沒有一點政治頭腦恐怕是混不下去的。

不過,柏特諾之所以這樣固執,也不能全怪他,實在與他的軍人生涯有關。柏特諾自己是炮兵出身,熟悉美軍炮兵運作。不過他也只熟悉美軍,並沒有和日軍作過戰,這成了他做出判斷的致命問題。當他聽到第112團報告日軍在前線用猛烈炮火攻擊中國軍隊,直覺就是這屬於謊言。在胡康河谷中日軍有一條簡易公路,但飛機偵察表明這條路在雨季中被損毀得很厲害,難以承擔運輸大炮的任務。同時,根據這條路時斷時續的情況,柏特諾認為日軍連向前線運送糧食都很難保障,如果在前線有大炮,又如何提供給它們充足的彈藥呢?當然,日軍也不可能在前線投入大量兵力,因為日軍那樣大概會把自己的士兵餓死的。史迪威中將的兒子小喬·史迪威上尉也在緬北遠征軍中任職,他回憶當時柏特諾曾以此為據,與史迪威爭得「面紅耳赤」,看來並非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威信,而是真的認為判斷沒有錯誤。爭論的結果,步兵出身的史迪威還是選擇相信柏特諾的判斷。

柏特諾將軍確實沒想到日軍在前線的確有人餓死。日軍作戰一貫輕視後勤,很多時候前線日軍根本沒有糧食吃,而官兵也習以為常,會依靠擄掠和任何周圍的物資維持生存。九江戰役中,張發奎將軍將日軍波田旅團狠狠頂了三天,進攻的日軍就靠鹽水泡桃樹葉當食物硬是撐了三天。美國陸軍名將麥克阿瑟形容在新幾內亞和他作戰的日軍時說:「他們彷彿依靠空氣、水和樹葉,就能無休止地戰鬥下去……」當然,所謂無休止也不是沒有限界的,日軍只是較為頑強罷了。事實上,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日軍在很多戰場都吃了後勤的虧,包括在此後一年間的印緬戰場。

史迪威也確實有點兒不大信任中國方面的報告。要是相信孫立人的說法,那前線日軍不僅有第55、第56兩個步兵聯隊,還有一個山炮大隊!由於他在重慶看慣了蔣介石麾下一些委靡不振的部隊,在他看來就算有很好的裝備,中國軍一個團也沒法頂住日軍這麼多兵力。史迪威這樣想不是沒有道理,菲律賓戰役麥克阿瑟手下共有美菲軍13萬,裝備精良,光飛機就有兩百多架,照樣頂不住日軍兵力不到四個師團的第14軍,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其中11萬菲軍根本沒有鬥志。所以1943年底的時候,美軍上下對亞洲盟友的戰鬥力都依然持懷疑態度。

其實,陳鳴人能夠頂下來,的確是一個奇蹟。12月14日,新38師第114團的先頭部隊才到達「李家寨」外圍,這之前,他一個團對日軍兩個半聯隊,居然整整頂了45天!

要知道抗戰中守城時間最長的衡陽保衛戰,也不過打了47天。

如果按照陳鳴人等軍官的說法,他們能夠支撐下來,是因為孫立人將軍在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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