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要想著將來,母親說道。
——可如果總是想著將來,就覺得喘不過氣了,阿菊心裡想著。
人家都說眼前一片黑暗,事實的確如此。對於阿菊來說,吸進一口氣再吐出來,除此以外的事情她就什麼都不知道了。什麼都不想呼吸就不會停止。如果總是想著吸了一口氣,又要呼出去了,那麼呼吸就一定會停下來。
吸完一口氣,接下來是否要呼出去?吸入的氣是否充足?是否全部都要呼出去?
這種事情怎麼好每次都一一考慮呢?
走路也是一樣。邁完右腳以後下一步就要邁出左腳,這種事情如果還要一一地去考慮的話就沒有辦法走路了。
在阿菊看來,人在走路時不可能腦子裡總是想著雙腳交叉移動的。至少阿菊不是那樣。
先想好要去什麼地方,接下來就只要朝著目標方向走去。
並不總是想著,預備,開始移動腳步!
人總是會先想好要去什麼地方,噢,共至有時這都不需要考慮。早上起床,到井邊去洗臉,這已經成了習慣。
不需要特別的思考。
至於說為了到達某地需要走多少步,從第幾步開始向右拐,到第幾步就得停下來,這些就更不需要事先考慮了。沒有人為了在一定的時間內到達某地,而要去考慮以什麼樣的速度移動腳步。
覺得來不及了就會跑起來,感覺累了就會停下來;只需要考慮現在應當怎樣,僅此而已。
不會有人去考慮到明天為止需要吸入多少下氣、呼出多少下氣。因為從來也沒有人計算過人每天到底需要呼吸多少次。
腦子裡什麼都不想的時候——對於阿菊來說這才是最快活的時刻。什麼都不想同樣可以活得很好。用大腦去思考事情,本來就和活著沒有任何關係。
對於阿菊來說,思考就是這麼一回事。
正是因為如此,阿菊從來不會認真地思考。不是腦子笨,而是怕考慮得太多。
有時會聽到別人說,要好好想一想明天的事情。
明天不知道會是怎樣,為此阿菊會拚命地思考。
明天——也許會下雨、也許會很熱、也許早上會睡個懶覺、也許會肚子痛、也許會死去。
也許會有很多個也許。有好事也有壞事,有喜事也有不幸,從大事到瑣碎小事,說起來沒完沒了。說起來毫無止境。
明日無限多,可是真正意義上的明天,卻只是那多得不計其數的明天當中的一個。
明天只有一個!明天的事情,讓阿菊很難做出選擇;即使做出選擇,也很難猜中。
事實上,阿菊從來也沒有猜中過。有時大晴天的手裡拿著把雨傘,惹得路人一片議論。有時想著明天一定會把錢包丟掉,為此拒絕帶零錢,從而招來母親的訓斥。
都說未雨綢繆,有備無患,但是大晴天的拿著把雨傘,這又如何能夠不讓人恥笑?
但另一方面,考慮也好不考慮也好,明天總之都會來到。到了明天一切都會真相大白。而且沒聽人說過,笨人想不出好主意嗎?阿菊對此確信無疑。因為,阿菊總是不願意去思考。
有時,人們的話經常是七說八不一,阿菊對任何人說的話都會覺得很有道理。有的一些諺語表面上堂皇,卻是預示著與字面相反的意思。正是因為如此,阿菊從不去認真思考,這樣反倒不會出事。
將來的事情。
一個小時以後的事情尚且不可預測,明天的事情就更不可能知道了。像我這樣的白痴,怎麼可能知道明天,乃至明天以後的事情呢?
聽母親說要想著將來,於是阿菊的腦子裡才想到了這些。
我看你是心不在焉,母親說道。
我可沒想別的,阿菊回答道。
只是覺得想起來就發愁,阿菊心裡說道。
我覺得這並不是一件壞事,母親說著。
「開始的時候我還以為對方是在開玩笑,還有點不知道如何是好。可那以後我認真地考慮了一下,覺得那孩子掙那麼一點兒錢,甚至自己都不能養活。」
可是按照我們的身份,怎麼敢太奢侈?母親接著說道。
「我們又不是沒有飯吃等著餓死,又不是維持不下去生計,就算出了什麼事也還能湊合過去。更何況,窮人就要找窮人。就算沒錢買不起燈油,但是只要兩個人在一起,不點燈也是亮堂的。」
母親說著,用縫衣服的針捋了一下頭髮。
阿菊什麼也不說,母親只是一個人叨嘮著。
「你外出做工,可以遇到很多人,總也有一些緣分。出出進進的難免也會被什麼人看中,或許也還會遇上個好人家。總不會是一點兒都不想吧?而且,你長得又那麼漂亮,萬一有了這種事情,怎麼能不讓我惦記著?」
可看你這樣子,似乎根本沒那麼回事,母親說著,抬起頭望了一眼阿菊。
「如果真的被哪個大戶人家看中了,像你這孩子,只要有個三長兩短的,不出三天你就會露出原形。」
「有什麼事情可以瞞著母親的?」阿菊說道。
「像你這樣的人,心裡什麼也裝不下。」
「就算你不那樣想,別人也會那樣想。又市先生不是也這樣說嗎?你自己可是並不在意。」
「男人的眼睛從來都是那麼模糊。」母親說道。
「模糊起來,甚至把烏龜當成月亮。看到映在水池裡的月亮,於是就起了愛慕之心,可撈在手裡卻發現那是只烏龜。同樣都是圓圓的卻是完全不一樣,這讓人大失所望。可烏龜本來也沒有打算假裝成月亮欺騙人啊。」
「噢。」阿菊含含糊糊地回答道。
「出去做工被人家趕了回來,那倒也沒有辦法。可成了親再讓人休了,那可就丟人了。要知道,回到娘家總算是還有條出路,可同樣都是辦事,誰不願意要個新鮮的?」
「是這個道理啊。」
「當然啦,」母親說道,「我問你,你討厭那個孩子嗎?」
不討厭。
我喜歡他。
估計會是喜歡,只是從來也沒有想過是喜歡還是討厭,從來也沒有想過。因為那種事情無須考慮。有他在,理所當然;他不在,也沒有辦法。怎麼樣都行,他就是這樣一種存在。
就和喘氣呼吸一樣。
三平。
「我看你們兩個人就像是兄妹一樣。」母親說道,「因為沒有兄弟,所以也不好說什麼,可你們從小就是在一起長大的。」
在這大雜院里。
在那條河原的街上。
曾經在一起玩耍。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打打鬧鬧。
三平本來就沒有母親,父親似乎早已去世,三平的祖父拜託母親照顧年幼的三平。
可是,這些都是後來才聽說的。年幼的阿菊並不知道那些事情,她也沒有感到過奇怪。他們什麼都不想,只是在一起打打鬧鬧,一起吃飯,一起玩耍,一起長大。
不久,三平開始學著舂米。
長大了就應該舂米,誰也沒有想到為了什麼。阿菊不用舂米,她只要在一旁看著。舂米是三平的事情,三平要靠舂米維持生活。這些還是阿菊長大以後才知道的。
「我,真的從小就不善於動腦筋。」阿菊自言自語地說道。
不久,阿菊便稀里糊塗地出去做了工。
不久,就又被趕了回來。
回來時,看到三平仍然在舂米。
那也是理所當然。
三平舂米,阿菊在一旁看著。所以,阿菊並不討厭三平,她喜歡這樣。
只是,這樣一來——
阿菊誰都不討厭。
當然,也有讓阿菊感到為難的人。
例如,討厭阿菊的人,就讓阿菊感到為難。那種人讓阿菊感到不好對付。知道對方討厭自己,於是就很難和對方相處。只是,即使如此,阿菊也沒有理由討厭對方。如果阿菊討厭對方,對方會更加倍地討厭阿菊。這樣一來,事情就會變得更加複雜。
為此,越是不好對付的人,阿菊就越是努力去喜歡對方,這似乎已經成了阿菊的習慣。
即使如此,還是要被人訓斥,招人討厭。於是,阿菊就只好一個人傷心,痛苦。
可是,被人訓斥必然有被人訓斥的理由,招人討厭也必然有招人討厭的原因。
總之都是阿菊的不好。
如此看來,阿菊是何等的不可救藥?反應遲鈍,腦子笨拙,讓人討厭也沒有辦法,被人訓斥也無話可說。遭人疏遠,甚至被人欺負也只能忍耐,這讓阿菊感到無可奈何。
可是,阿菊卻沒有討厭別人的理由。
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任何理由。倘若有比自己更愚蠢的人,有比自己更遲鈍的人,可阿菊對此卻一無所知。如果阿菊生氣,經常只能是對著自己發脾氣。
所以,阿菊喜歡所有的人。
或許內心並非如此,可是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