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分 尋找名叫幸福的街道艷情與宿命

第二部分尋找名叫幸福的街道艷情與宿命

媽媽看好我的我的紅嫁衣,不要讓我太早太早死去。

——《嫁衣》

我三歲那年,家裡有一株長著三片綠色寬葉子和一個粉色花苞的植物,長在一個裝滿水的玻璃瓶子里。母親每天都要給它換水,她說,等它開花的時候,父親就會回來。於是我每天都盼望著它開花。我經常半夜醒來,默默窺視它;或者好幾天假裝已經忘記它,然後冷不丁地抬頭看它。而它始終擺在很高的櫃檯之上,葉子一直都是綠綠的,花苞一直是粉色的,不動聲色。這樣過了好幾年。終於有一天,我失去了任何等待花開的幻想,而且在長到足夠高的時候,我突然發現那個粉色花苞是塑料的!我有一種嚴重的受挫感,好幾天都不肯說話。我覺得母親欺騙了我。事實並非如此。只是她以為,既然「花苞是塑料的」是不言而喻的事實,我也理所當然地心知肚明。她說,那株水生的植物是不會死的,因為它叫「萬年青」。她這麼說了不久之後,萬年青就死了。我的父親一直沒有回來。

記得我和母親蹲在昏暗的屋子裡剝豌豆,母親突然抬頭,專註地看著我,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我兒,你和媽一樣,長大後定然是一個苦命的人。這是命,她說。我駭然。我不明白母親為什麼一定要這麼說,那時我還不到四歲。我等著母親進一步解釋,但她是一個言簡意賅的人,所以沒有就此事作任何解釋。她想不到自己的女兒像一個女巫似的,把她的話記得那麼清楚。也不知道也許因為她的不負責任,真的就會語出成讖。她不知從哪找來一個算命的瞎子,這個瞎子用瘦伶伶的手觸摸我的印堂,說,你太過聰明,恐有兇險,只有遁入空門,才可幸免於難。你將活到八十二歲,他說。

表面上我還是一個靦腆害羞的孩子。我在乏味的童年裡臨摹了很多字。我學會寫詩,但這在當時對一個女孩子來說,除了遭到大人的訓斥,沒有任何用處。十六歲那年我認識了一個外地來的小木匠,這使我蒼白貧瘠的青春期稍稍增添了一點色彩。他比我大七個月零三天,獃頭獃腦的。我總是呆在他光線不足的作坊里,看他的刨子里不斷湧出來的刨花落在地上。濃郁的木頭氣味幽幽地浮在空氣中,我經常看到他露齒而笑。他可以把一塊木頭做得異常光滑,像我的皮膚一樣。後來有人用十三畝地來我家提親,要我給一個鄰村的鄉紳做小。在母親猶豫的時候,我走進了一個掛紅布的吊腳樓。它處在一個交通要道上,一個女人住在裡面,用她的身體與過路的鹽商、貨郎、腳夫換取本地流通的銀子,直到她七十歲為止。我上樓的時候她躺在一張吊床上,衣襟敞開著,露出乾癟的下垂的乳房,搖著一把破蒲扇。她一看見我就明白了。她像鷓鴣一樣發出咕咕的笑聲,說,小女孩,我知道你想要什麼。整個下午我都呆在那裡,喝她做的山楂茶,帶著濃濃的土味,還有她用肉、土豆和蘑菇熬的粘稠的汁。她開始唱歌,可是我仍然感到萬分惆悵。她說,好吧,小女孩,你回到你的木匠身邊吧。她給了我一包褚紅的粉末。我偷偷地就著冰涼的井水把葯吞了下去,然後蹲在地上嘔吐。第二天我的下身開始流血。第十五天,我深夜起身在井邊擦拭身體的時候,母親發現了這個秘密。她說,真是造孽呀,你走吧,這裡不能留你。她說,那個人是誰,他要遭天殺的。當天夜裡,一個過路的盜賊從窗戶翻進小木匠的堆滿木屑的作坊里,用一把韃靼用的彎刀在他身上捅了好幾刀。小木匠的腸子幾乎全部流出來,血流了一地,他叫著我的乳名,天亮時才氣絕。母親自知自己的女兒是一個留不得的禍害,就決意把我送到了一個遙遠的道觀。我在轎子里,晃了三天三夜。為了防止我偷偷沿舊路返回,母親令腳夫蒙上我的眼睛。母親和一個嚴厲的師太說了很久的話,最後塞給她一錠銀子,流著淚走了。從此我再沒有見過她。

師太在母親走後對我說了一句話:

賤貨。

十九歲的時候,我已經成了京師最負盛名的美麗女子。我不再住在柴房裡,而是住在「清心」道觀——那是本城太守專門為我修建的,為此動用了那一年斂集的香料稅。我依舊穿著道姑的行頭,不著脂粉,然而大街上那些不畏非議的新式女子總是模仿我的服飾、髮型和舉止,我用的香料牌子總是被搶購一空。儘管我深居簡出,那些文人、公子、大賈、京官總是不停地來到觀里焚香,撫琴,吟詩,嬉戲松鶴,做各種時下認為是最風雅的事情。他們常常用大量的銀子換取我親手寫的詩,並且引以為傲。我集千萬人的寵愛和嫉妒於一身,這樣度過了最美好的韶華。

四十歲的時候,我深諳青春即將完全消逝。我開始刻意地去留住一些習慣於懷舊的老相識,但由於多年的奢華惡習,難免陷入拮据困頓。我只好遣散了所有的侍女,只留下一個名叫綠萍的丫鬟。她剛出生幾天就被其母親裝在一個籃子里放在道觀門前,我於心不忍將她收留至今。這個小蹄子,雖然只是一個不識字的鄉下小娼婦,卻仗著自己有幾分姿色,私下裡網羅了幾個相好。我裝著什麼也不知道,因為她畢竟於我還是有用的。最後她竟然因著她的年輕和妖冶,把與我信誓旦旦的最富有的慕容公子招為她裙下之臣,甚至當著我的面也猖狂輕薄,打情罵俏起來。

有一天晚上,送走了慕容公子,我仍舊命她替我打水洗腳,她竟然冷冷地說,主母,您太不自知了,現在已經不是當年了。

我勃然大怒,從牆上取下鞭子,劈頭蓋臉地鞭撻她。她慘叫著,主母饒命,饒命啊——

我知道,我已經老了。我自知無論自己如何才華過人,風華絕代,也不能和一個年方二八的小娼婦相比了。綠萍的過錯只在她竟然如此昭然證明了我的衰老,對女人而言,這是最不能容忍的。一整夜我都無法停止鞭撻她的身體。她慘叫著,死去了。就這樣,我殺死了侍女綠萍。我把屍體埋在了後花園。(為什麼又是後花園呢?這也是中國人傳統的想像力,一切艷遇、偷歡和罪惡,地點都在長滿花草的後花園)我在上面種植鬱金香。這些妖異的異國花草因為吸收了年輕女子的血肉而瘋狂生長。儘管我天天去剷除,但它們仍然長成了一片駭人的滴血的鮮紅,並招來了無數食肉的蟲子和蒼蠅,並且很快,招來了戴紅綃的捕快。

他們認為我犯了罪——這確實是他們說的。沒有人替我說話,儘管他們都嚮往過我寫的詩和我年輕誘人的身體,儘管我從不索要報酬,他們還是一擲千金以博我展顏一笑。知堂大人審判了我,儘管他曾經向我下跪,可憐巴巴地乞求一親芳澤,但他還是打算秉公執法——他在床上的樣子和現在是完全不一樣的。作為一個父母官,這可能是他一生中惟一一次如此公正。他大聲宣布我是一個淫婦,全城的人都同意了這個說法。我聽到幾萬人的呼聲在城市上空轟響:絞死她——絞死她——我被判處絞刑。

行刑的那一天,全城的人,包括最足不出戶的婦女和最小的孩子都紛紛從家裡湧上街頭,駐足觀望。一個蕩婦淫娃兼殺人兇手,還有比這更吸引人的事情嗎?

囚車所到之處,婦女兒童的叫好聲、污言穢語和各種垃圾向我劈頭而來。那天我沒有上妝,儘管我是蕩婦兼兇手,儘管我蒼白如紙,但我仍然美艷如花。我是這個城市淫亂的禍首,是所有男人心目中的尤物,因為我奪走了婦女們的長官、父親、丈夫、兒子和情人,我贏得了她們仇視的同時也贏得了她們的尊敬。我是寬容的,每個男人無論是高貴的還是卑下的,無論是綾羅還是布衫,都曾在我這裡得到過安慰,甚至流下了眼淚,因為他們都在這裡看到了自己原是天性脆弱的小孩。我是他們的情人、保姆和母親,我同時照顧他們的肉體和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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