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課·1994年

亞歷克絲醒來時發現旅館房間里除了他們還有另一個人。那是個男人。他屈身在陰暗處,他的臉被光影扭曲獰,注視著她。她不喜歡他的目光。一點也不喜歡。那就像是他在琢磨她,研究她,要挑出她的秘密。她在床上坐起身,感覺到凱勒的身體就在身邊,她不轉睛地望向房間的暗處。黑暗就像靜電般令人刺痛。而在那兒坐在房間里惟一一把椅子里,臉沐浴在從中間拉開的窗帘後射進來的光線中的,正是理查德·奧爾迪斯。

亞歷克絲試圖尖叫。她試著站起來,做點什麼——但她的身體僵住了。她的思維封閉了。她朝凱勒伸出手,想著,求你了,求你醒醒吧。

接著奧爾迪斯晃了晃,只是輕輕地動了一下,就像電視圖像受到的干擾,然後他站起了身。他朝她邁出一步,他的靴子(它們是那麼的臟,她看見後想著,他逃出來了)踏著地毯嘆息著。第二步,然後——

「亞歷克絲,亞歷克絲,我在這兒。」

她睜開了眼睛。發現她正拚命抓著凱勒,汗水從她頭髮上流下來,床單也被她的手捏成了團。她坐起身,揉著眼睛,趕走睡意。床頭鍾顯示的時間是凌晨3點12分。那天是星期六。

凱勒也從床上坐起來,用胳膊環抱著她。她癱軟在他身上。

「噩夢,」她說,「關於他的。」

那男孩一邊用他的大手撫平她的頭髮,一邊說:「我們應該回去。我們回賈斯珀,然後忘了這些。忘了這一切——什麼夜課,奧爾迪斯,法洛斯。不值得。」

「不,」她的聲音只通低聲悄語,「現在不行。」

凱勒開口要說話,想反對,但接著他又陷入了沉默。她把頭埋進他的胸口。

「我們剛有了重大的發現,」她說進,「太接近了。有了查理和《沉默是金》里的莫羅醫生……我們不能現在停手。夜課就快完了。我們還差一點就找到法洛斯了。」

他把頭向後仰著,閉上了眼睛。一輛車輕輕的嗖的一聲從愛荷華的高速路上開過,一道光影掠過牆外。

「明天,」他說進,「我們從哪兒開始?」

她向他挨近了些。就在這兒,單獨和他一起……往別的情境下,這會是純粹的愉悅。但現在,由於他們眼前的任務——亞歷克絲不確定這是否是真實發生的事情,或者這僅僅是夜課的一件產品。她和凱勒會不會並非是因命運而走到了一起,而只是因為奧爾迪斯自己的一念之想。也許他們現在的出雙入對,俛其他所有一樣,只不過是他遊戲中的又一個轉折。

「他很出名。」亞歷克絲最後說道。

凱勒坐起來。她能感到他的目光盯著她。「照顧一下我們這些頭腦簡單的人,慢慢講,亞歷克絲。我沒跟上你。」

「保羅·法洛斯。他應該是這座老舊的哈姆雷特小鎮有史以來最出名的人物了。」她注視打他,看著他暗中的身影。「在美國的每座小鎮,地人都會追捧他們的浪子。」

「那怎麼樣?」凱勒說,「我們要去走一趟哈姆雷特歷史協會嗎?」

「那倒不必。」她直起身,吻了他,剛才關於奧爾迪斯的噩夢帶來的刺痛終於在她眼底消散了。「我們去探訪鎮里的閑話中心。」

第二天,就在中午的笛聲剛在遠處響過,一輪冷冷的、無聲的太陽終於衝破雲層跳出來時,他們回到了哈姆雷特鎮中心,找到了一家叫「好安逸」的酒吧。一層青煙盤旋在天花板上,他們身後彈球撞得啪啪響,並且時不時傳出一陣笑聲。凱勒,明顯的是個外來人,吸引了屋裡所有人的目光。他佔了兩條圓凳,喝著一瓶無糖可樂,雙手橫搭在吧台上面。

「你家是哪兒的?」有人問道。

亞歷克絲轉過身。吧台服務員是個瘦骨嶙峋的男人,牙齒髮黃,穿著一條皺巴巴、油膩膩的圍裙。她已經習慣無人的吧台了;她在麗貝卡酒吧曾仔細做過功課。「賈斯珀學院,」她說,「佛蒙特。」

「離家很遠啊,親愛的。」

「說來話長了。」

「我有時間聽。」那人歪嘴一笑。吧台上有盒煙和一個打火機,社區的免費禮物,她伸手過去拿了一支。她偶爾會抽一支,當她緊張,或複習準備考試時,或者想著研究生學校時就會這樣。她點了一支煙,舉在手裡,就像她很了解自己正在做什麼似的。管他呢。

「我們在找一個人。」她說。

「哦,是嗎?」吧台服務員靠近了過來,胳膊肘放在吧台上,「那會是誰呢?」

「保羅·法洛斯。」

那人的眼神有了點變化。「那個作家。」

「沒錯。你認識?」

「帝愛的,這兒沒人認識他。那傢伙只是通過某人怪異的想像捏造出來的。一個鬼魂。」

亞歷克絲對著天花板吐了口煙。「你肯定認識什麼人可以告訴我們點什麼。我們大老遠地跑來,絕不希望空手離開這個美麗的小城。」

那人打量著她。他在懷疑嗎?他看穿了她的把戲了嗎?「那是為了什麼?」他小心翼翼地問道,「是學校的一個項目之類的嗎?」

「可以那樣說。」

他猶豫了一下,然後說:「我想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事。」

亞歷克絲從圓凳上往前挪了挪,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什麼事?」

「沒什麼特別的,像我說過的。但鎮外的迪肯路上住著一個人,關於這他知道得比誰都多。他是個老頭,我上次看他時他仍舊活蹦亂跳的。這老教授聲稱他知道誰是法洛斯。他曾經時常光顧這兒,但現在你很難再見到他了。這整個關於法洛斯的事——現在已沒人再怎麼談論了。它就像布谷鳥報時鐘以及越野行車一樣過時了。現在是1994年了,人們已經往前走了。」

亞歷克絲又吸了一口煙。房間似乎便安靜了,她和凱勒身後的音樂和喧囂完全淡卻了。「這個老人,」她說,「他叫什麼名字?」

吧台服務員靠過來。他突然伸出舌頭,慢慢地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她聞得見他的口臭。「本傑明·洛克。」他說道。

他們去了。大地像油布似的鋪陳在面前,越往前走越平坦。往小鎮邊緣,田野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飛楊的塵土,西邊的天空下,雲幕低垂。他們正對著太陽開去,朝著吧台服務生給他們指的方向。

「在那兒。」凱勒說道,邊看著他們的餐巾紙地圖邊指著。

一棟房子就在前而,在281號高速公路和迪肯路的角上,—棟裝著護牆板的小房子。亞歷克絲把車緩緩駛進停車道,然後他們坐在那兒,望著那簡潔的有著黑色百葉窗的房子。

凱勒停好車,走了出去。他翻進門廊,回頭瞥了她一眼,然後敲了門。有人開了門,她看不清是誰,然後過了一會兒凱勒便進了屋裡。她想像著他在那兒,滿身傷痕,躺在地上的血泊了。她想起那兩個女孩,那兩名杜孟的研究生,想起她們最後的日子——

有人在敲她旁邊的車窗。亞歷克絲跳了起來。

她搖下車窗,向外盯著凱勒,對著中午的陽光眨著眼。

「洛克博士想和我們聊聊,」他說,「他說他聽到我們的夜課後就一直在等我們。」

本傑明·洛克沒拿什麼招待他們。他面對著兩名學生坐著,精心地注視著他們,彷彿正在考慮他們是否值得信任。

「莉迪亞·盧瑟福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騙子之一。」他終於說道。他有一副學者的腔調,那聲音已徹底變得酸溜溜的,深沉而渾油,但仍有一些痕迹可以看出,他堅持不願被當地的環境同化。他的臉已飽經風吹日晒而現出了兩團高原紅,但他的穿著打扮仍像是當年杜孟的那位著名教授。「我第一次見到她就知道。她做的事很簡單,但又非常了不起:她把她丈夫的秘密藏了這麼多年,誰都沒告訴。」

亞歷克絲盯著那男人。「他的秘密,」她說,「我恐怕沒明白。」

「查爾斯·盧瑟福就是保羅·法洛斯。」

亞歷克絲沒有動,只是輕輕點了點頭。她的手開始發抖。洛克並不知道莫羅的事,她想。對於時間先後和書本本身他還不如他們知道的多。可是,他聽上去對自己是那麼的肯定。那麼鐵證如山。「但理查德·奧爾迪斯對法洛斯的身份有他自己的理論。」她聽見凱勒在說。

「理查德總是有那麼多理論。」洛克說道。屋裡只點了一盞燈,在教授旁邊的桌上亞歷克絲看見幾張照片,她知道那是杜孟校園。牆上掛著的是一張裱起來的《生活》雜誌的照片,大標題寫著「世界著名的文學教授對隱居小說家的研究掀起了波瀾。」

「您還跟他說話嗎?」

「謀殺案後就沒有了,」洛克說,「我們來愛荷華的那個夏天后,理查德身上很多地方都變了。我聽到杜孟那邊發生的事時……好吧,應該說我並不驚訝。」

「他怎麼變了?」

洛克搜索著合適的詞。「理查德,」他終於說道,「和我其他的學生不同。他更聰明,這是一方面——但他也更陰暗。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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