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愛荷華·1994年

他們準備出發去愛荷華的那天早上,她去看了自己病中的父親。

屋裡瀰漫著一股生病的氣息——水池裡的水滴答作響,裡屋傳來她媽媽聽的廣播。屋裡很冷,因為藥物讓他的身體受不了熱,亞歷克絲抓起一件外衣披在身上,走進起居室里。她爸爸坐在他最愛的椅子上,流著汗,牙齒打著冷戰。他穿著一件汗衫,上面寫著「我女兒是賈斯珀學院牛人」。

「嗨,老爸,你近來好嗎?」

那男人的眼眶紅紅的,幾縷稀鬆的頭髮從前額撥到了後面。她撫摸著他的頭頂,用手掌把他粘濕的頭髮推起來,對著他的臉頰輕輕地吹著氣。

「老樣子,亞歷,」他說,「還是老樣子。」

「媽媽讓你做家務嗎?」

男人無力地笑著。即使這也是費勁的事。「她對我很好。別這樣像她不在這兒似的說你媽。」

「嘿,媽。」

亞歷克絲轉過身,看見她媽媽。她哭過,早上起來她經常會這樣,她手裡攥著一團克里內克斯的面巾紙,鼻子也紅紅的。「我的乖女兒。」那女人走過來一把抱住亞歷克絲,有一小會兒她動搖了,我不去了,我要留在這兒陪他們,我不去上課了。

但這衝動一閃而過,她媽媽退後一步,打量著她。

「瘦了!」她說,「你在學校里有吃的嗎?」

「有啊,媽,」亞歷克絲說。她轉進廚房裡,打開一格柜子,拿出阿華田,往她最愛的印著「佛蒙特:自由和統一」的杯子里倒滿牛奶。這些,這一切,熟悉而安全。

「他現在每況愈下。」她媽媽說著,聲音壓得很低。兩個女人都在廚房裡,早晨的光線從水池上她媽媽做的葡萄藤窗帘上像血似的透進來。亞歷克絲轉過身,從開口處盯著她熟悉的前院里的白色泡桐樹。「你去哈佛上學後,亞歷克絲,我就……我就真不知道我們該做什麼。我該做什麼。」

「要是我不去哈佛了呢?」

她感到她媽媽靠近了她。「你是什麼意思?」

「我是指……」她停住了。她並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並不確切地知道。

「你怎麼了,亞歷克絲?出什麼事了?」

「沒什麼事,媽媽。沒事。」

「有什麼事。我能看得出來。」

「是……」一個男生,她想要說,一個新的男生。但那也只是問題的一部分。一小部分。

「是因為那個課,是吧?那個惡人。我告訴過你不要和他摻和在一起。」

「不,」亞歷克絲說道,也許太過辯解了,「不是因為那個。」

「那是什麼?」

亞歷克絲張開嘴,想要說什麼,想告訴她媽媽今天上午她就要去一個她從沒去過的地方,會和一個現在對她來說還是陌生的人一起飛去那地方,這還只是她這輩子第三次坐飛機,而他們兩人到那兒是要解開一個二十年未解的謎。這即使對她自己而言都很滑稽。

「我只想讓你知道我愛你,」她說,「不管發生什麼,不論我遭遇什麼,你只要知道我愛你們兩人勝過其餘一切。」

她媽媽的下頜抽搐了一下,眼裡滾出一顆淚珠,順著她的臉滑下來。「好吧。我肯定你爸會很高興你抽出時間來看他。」

她爸爸。亞歷克絲倒掉剩下的那點巧克力奶,回到他身邊。

她傾下身,靠近他的耳朵。「一切都會沒事的,老爸。我保證。」

那男人終於轉過身,看著她。他又笑了,麵上有很多裂口,露出下面紫色的部分,就好像癌症正在將他撕碎。

「沒事的,亞歷,」他低聲說道,「一切都會沒事的。」

然後她便走了。她還要趕飛機。

他在卡爾弗樓前等她,背包搭在肩上,便簽本拿在手裡。當她從背後走近時,他正不安地用腳打著拍子,喃喃自語地說著什麼。「還不知道會有什麼好事吧,凱勒?」

他朝她轉過身來。她從他的眼睛就能看出他昨晚沒睡。「正準備好去看看有什麼好事。」他說。

「你認為其他人……」

「沒有了,」他說,「只有我們。我們是惟一足夠勇敢去結束一切的人。」

「或者是足夠瘋狂。」

他們朝東院走去,凱勒叫了來接他們去機場的車就在那兒等著。他們把兩人所有的錢湊起來——580美元,剛夠他們用到星期夭。

「你還好吧?」

亞歷克絲抬起頭。「還好,只是想點事情。」

「你害怕嗎?」

她考慮著這個問題,在心裡掂量了一番,然後用蒼白的像悄悄話似的聲音說道:「嗯,是的,我怕。」

凱勒聽她說完拉住了她的手,他們一起朝著未知的一切走去。

下午兩點剛過,他們走出機場,發現愛荷華的冬天比起佛蒙特的完全就像另一種野獸,這兒的寒冷更鋒利,風刮乾淨了一切。他們環顧四周,遠處什麼也看不到。沒有書,沒有山。就好像她和凱勒進了一間沒有傢具的房間,走上了一片沒有背景的土地。外人,亞歷克絲想著,他們在這兒就是外人。被風吹得直打冷戰的她跟著凱勒走到租的車旁。這是一輛小馬子達,比她在賈斯珀開的那輛她爸爸的破舊小車要好。

「你來開。」他說著,看出了她的心思。

「謝謝。」

他把鑰匙扔給她,亞歷克絲坐到方向盤前面,點火,把車開出了停車場。她眼角的餘光看見他慌亂不安地抓住了車窗上的把手。

在離哈姆雷特五英里遠的地方他們找到了一家羅瑪達旅館。「就是這裡了,」凱勒指著旅館說道,「我們的作戰室。」亞歷克絲把車駛向路邊,發出剌耳的輪胎擦地聲。她終於停下時,他從后座上跌了出來,嘴吻到了地面。

進房間後,他們把背包堆在一邊,取出他們認為用得著的書。當然兩本法洛斯的書是有的,《線圈》和《沉默是金》,但另外還有一本愛荷華遊客指南。她甚至還帶了一本那天早上她在菲斯克圖書館找到的書:理查德·奧爾迪斯的《幽靈》。亞歷克絲翻開書,看見作者的照片——監獄裡的那個人,他面容憔悴,眼神冰冷而暗淡。在其中一本書的封面下,亞歷克絲髮現了一張缺少邊角的紙條,她抽出來看上面寫了些什麼。

兩個謎題實際上是一個。祝你一路好運,年輕的亞歷克絲。你參與進來的事是至關重要的,而你已經快走到頭了。現在幾乎到頭了。

斯坦利·菲斯克

她微微一笑,接著不等凱勒看見便把紙條塞進了外衣口袋。

他們把東西都拿出來後,凱勒躺了下來。仰面看著她猶豫不決地站在床邊,他說道:「沒事的。我又不咬人。」她便在他身邊躺下了。很正常,她在想,一切都像再正常不過似的。

有一會兒兩人都沒有說話。最後她說道:「好了,我們成功到愛荷華了。」

「是的,我們成功了,」他附和道,「現在做什麼呢?」

亞歷克絲凝視著天花板。她一直想從賈斯珀走出來,在什麼地方以一種新的身份,開始新的生活。她的哈佛錄取通知書是一種允諾:她很快就可以離開那兒,脫離過去,開始獨立。但現在她卻無法趕走那種肯定的感覺,覺得一切都錯了,他們正走進奧爾迪斯的一個圈套。

「亞歷克絲?」

她轉過身。最後一道陽光從窗帘里透射進來,落在他臉上,她很想抱住他。想抓著他,讓他的力量把她從恐懼的深淵中拉出來。但這之後還會有時間。現在她只是坐飛機坐得很累,而他們還有事情要做。

「現在,」她說道,「我們有兩天時間。在回程航班和夜課結束前,還有兩天。兩天去找出法洛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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