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夜課·1994年

那個星期三晚上,亞歷克絲來到菲斯克圖書館,準備在這兒看完規定部分的法洛斯小說。她打開《線圈》,發現裡面有張字條。那張小字條還沒一片玻璃大,上面寫著:查清楚關於程序的事。

她的背包——是被忘在校園的什麼地方過嗎?她在腦海里迴響著當天的行蹤:在公共活動室吃的午飯,下午一點和繆博士(戰後日本文學)在一起,下午在劉易斯·普萊恩的宿舍房間自習,然後再回自己宿舍取法洛斯的書。有人動過她的書。

她四下張望,脖頸因疑慮而緊張得發麻。隔著兩張書桌,一群學生正圍在一起看一本物理書。一名讀者獨自待在圖書館另一邊亮著燈的小閱覽室里。另外幾個人懶洋洋地在書架間瀏覽著。除此以外,整個圖書館顯得空蕩而安靜。她開始琢磨那張字條。

查清楚關於程序的事。

這個詞亞歷克絲曾在哪兒聽到過。是奧爾迪斯在他的某節課上說過嗎?或者她在哪兒讀到的?她再次環視圖書館。一個男孩抬起目光看著她。他是個有著一頭鬆軟頭髮的大二男生,一個曾跟她在派對上跳過舞的聯誼會會員——她移開了視線。有種模糊的感覺讓她覺得什麼東西正開始被揭開,好像是一根線頭正從線軸滑散開來。那個程序——她是不是在哪本書里看見過呢?她停住了,雙手心不在焉地把那字條揉成一團,呼吸加快了。哪本書里?她想,對了。

她起身離開座位,把背包往肩上一扔。她走到外面,走進刺骨的寒風中,穿過草地朝菲爾布里克樓走去。黃昏正在降臨,斑駁的樹影透射出血紅色的夕陽。要是在過去,亞歷克絲會駐足觀看,可能會欣賞這一切。靜謐的四方院,積雪在地上閃爍著鑽石般的光芒。但現在的亞歷克絲已經脫胎換骨了,這個女生已被夜課,被奧爾迪斯所改變。她加大了雙腳交替的頻率,快步走著,風抽在她臉頰上就像千萬根針刺一般。她呼喘著熱氣進了宿舍樓,乘電梯上了自己的房間。

那本書紋絲未動地躺在她藏的地方。

理查德·奧爾迪斯的《頭腦迷題》。有那麼會兒工夫她就站在那空蕩蕩的房間里,思考著人生因此而發生了多大的改變。一本小冊子,廉價膠水粘起來的一沓紙。輕如鴻毛的一件東西——但影響卻又如此強大,如此深遠。

像她兩周前那天晚上在圖書館做過的一樣,亞歷克絲開始在索引中搜索。很容易就找到了:索引里有十多條詞條。程序。她掃視著子詞條,挑出一個:規則,的變動。她顫抖著雙手翻到那一頁。

那是一種遊戲。讀到說明一切立即清晰起來。亞歷克絲一目十行地瀏覽著,同時特意背對著門,以防她的室友回來。但這種遊戲——有些另類。遊戲的參與者只有奧爾迪斯稱之為「已受啟迪」的人,即那些對法洛斯小說足夠熟悉以便遊戲能夠進行下去的學者們。除此之外還有些別的東西;那些奧爾迪斯用以談論程序的腔調。那是一種一本正經的做派,她在他的其他書里從未見過。關於這一點教授有過很深的考慮。他想要讀者了解,這個遊戲,這些描述,都很重要。

有一小節令她印象尤其深刻。

一種遊戲,是的,但程序並不是天真小孩打發時間的把戲。它一半是拼記憶力,一半是解謎題,目的是:盡己所能地完美重現保羅·法洛斯小說里的場景。不同的複雜程序屬於不同的水平——從真正的大師到只是在校園裡尋找新鮮刺激的菜鳥——但程序的形式和運行卻永遠不變。那是一種解構的方式,一種跳出俗塵漫布的教室用一種全新的方式理解小說的方法。挖掘字面之下的世界。

這段文字旁配了一張照片。畫面上是一群明顯受80年代時尚潮流影響的學生在校園裡彼此談天。他們臉上有某種東西,他們的站姿,包括衣著舉止,都流露著某種東西讓亞歷克絲一眼就注意到。他們在演戲,她想,就像他們身處於一部戲裡。某種話劇。

她繼續往下讀。她讀到遊戲的演變,讀到它的起源(在耶魯,或許是由本傑明·洛克發明的——儘管這還有爭議),它的規則和目標。「有人相信你,」奧爾迪斯寫道,「除非你學會如何玩程序。你不可能真正了解那兩本現有的小說,除非你在遊戲中受到啟迪。假如一個人並不了解那兩本小說,假如他並沒有完全理解它們,那麼他究竟要怎麼開始搜尋保羅·法洛斯呢?」

亞歷克絲細讀著這本書。書里經常冷不丁地提到程序。另外還有一些玩家的照片;有一張簡表演示了程序如何計分以及誰最終算是贏家。但有一件事她慢慢明確了:你永遠不知道遊戲何時開始。程序可以隨時隨地啟動,而玩家從不知情。法洛斯書里的一句台詞會突然冒出來,而玩家就得正確地響應,用相應角色的語言,以及對話在書里出現的式。這就是遊戲;這是智力和記憶力的比拼。你只能時刻做好準備。

「它可能此時此刻正在進行,」奧爾迪斯寫道,「它可能正在你身上進行著,不論你在哪兒,你要做的只有回應。」

那天晚上,她去上課時已經有點晚了。她匆匆進了地下室,找到自己的座位,然後看其他人,視線掃視著這間無窗的小教室。他們中是哪個人把字條插進她書里的呢?哪個人要讓她來研究程序呢?當她看到前排時她僵住了:邁克爾·坦納正直勾勾地凝視著她。

有一會兒功夫兩人都沒向對方示意。亞歷克絲能感到自己呼吸急促,脈搏跳動得很劇烈。那男生一直盯著她。

是你乾的嗎?她比著口型,同時察看著其他人。沒人在聽。丹尼爾·海登剛講了個笑話,逗得雅各布·凱勒大笑。克里斯蒂安·凱恩正在他的紅皮筆記本上寫著什麼,可能又是他的詭異故事。梅莉莎·李正趕著看完規定部分的小說。亞歷克絲把視線移回到坦納身上,發現他沒聽清她的問題。他把身體傾向前。

是你把字條放進我書里的嗎?

但他惟一的反應卻是他自己的一個問題。亞歷克絲讀著他的嘴型。

你喜歡這門課嗎?

她本能地抬眼一瞟:屏幕還是黑的。

不,她回答。

我也不,他說,沒人喜歡。

這時牆上一塊陰影扯動了一下,邁克爾飛快地轉過身去。當亞歷克絲抬起視線時,奧爾迪斯已經出現在了屏幕上。他看見他們說話了嗎?但這念頭很快就被他本人的出現沖走了。

他顯得衣冠不整,頭髮凌亂不堪,眼睛因疲勞而充血。他橙色囚服的衣領歪在一邊,好像他是被一名警衛拽到座位上的。此外還有點別的,還有些更奇怪的事:教授跟他們的距離拉近了。或許鏡頭被固定來對著他的臉,也可能是他的鋼桌被向前移了一兩英尺——總之有些變化。教授成了焦點,成了教室的絕對中心。角落裡,靠近那泡沫板吊頂的屋頂,支在西面牆上的,他們自己的那隻紅外攝像頭正對著他們直壓下來。

「我很抱歉,」奧爾迪斯開口說適,聲音含混不清,「因為上次課上發生的事情。我的病情發作……那些癥狀來得太突然了,我簡直沒有一點辦法阻止。我小時候把這病稱為神遊症。我為此極為羞愧,而其他小孩經常因此取笑我。我是滾蛋男、沉睡男。癥狀發作時我會把它們堵在身體里,把黑乎乎的東西往裡擠就像屏住呼吸一樣。我的神遊症是些房間,我在裡面走來走去的房間。但那……」他移開目光,朝向那些囚禁著他的牆。「那太可怖了。」教室里一片安靜;他們回想著他那晚的樣子,他的臉在抽搐,一隻眼睛朝著他們摔下來,幾乎撞在鏡頭上,然後一動不動地停在那兒,映在他們眼前,幾秒鐘後才隨著信號消失,屏幕變成黑色。過了好久奧爾迪斯笑笑,在鏡頭前漫不經心地擺了擺手。「好了。現在該談談我們真正來這兒的原因了:保羅·法洛斯。說說吧,你們都發現了些什麼。」

沒人說話。電視屏幕跳閃了一下,也許是因為風或者是教授那間小煤磚房裡的什麼動靜。一條電流線像拉簾桿似的拉下來,然後教授又重新出現,雙手抱在胸前,警覺的黑眼睛盯著他們。他沒有刮臉,臉頰上能看見灰黑的胡卷。

「什麼都沒有?」奧爾迪斯說道,「你們每天都過得很瀟洒嘛。」

「一個不存在的人你要怎麼去搜捕?」劉易斯·普萊恩問道。他坐在後排,頭靠在水泥牆上。

「我向你保證,保羅·法洛斯是存在的,普萊恩先生。他一直都是存在的。」

「但我們又怎麼知道呢?」

「因為我已經告訴了你們那是真的。那還不夠嗎?」

「不夠。」梅莉莎·李插嘴道,普萊恩還沒來得及說話。

「為什麼不夠呢?」奧爾迪斯問道,笑容變得更尖銳了。他下巴靠在右手上,他們可以看見他在那兒寫了些什麼。那是一個模糊難辨的單詞,蜿蜒趴在他拇指邊上。奧爾迪斯有時會這樣,在身體上寫些授課筆記,但就像關於他的其他一切一樣,那些筆記都是難以捉摸的。一個日期,一個圖案,一個頁碼,這一切通常都躲在攝像機的鏡頭範圍之外。

「因為你在……」

「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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