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亞歷克絲·現在

在返回老宅的途中,亞歷克絲撥了劉易斯·普萊恩的手機。答錄機里那熟悉的聲音用一種平淡的腔調說道:「我是劉易斯·普萊恩,奧克伍德醫院的監察官、首席精神病醫師。請在聽到錄音後留言。如果有緊急情況,您可聯繫行政處。謝謝。」短暫停頓後,亞歷克絲說道:「劉易斯,我開始有些擔心你。我們都在這兒,今晚住在菲斯克院長的房子里。邁克爾的追悼會是明天上午。我們都在等你。我們想……我真的很想見到你。請回電。」她按了掛機,穿過四方院繼續朝前走去。

當她回到老宅時,所有人都在大屋裡,講著有關邁克爾·坦納的故事。她一進屋,說話聲便戛然而止,五個老同學都不約而同地望著她,彷彿她正好撞見他們揭開自己最隱秘的秘密。在這群人中間,用毯子裹著肩、劇烈顫抖著的,正是薩莉·坦納。

她知道,亞歷克絲想,她知道我準備要幹什麼。

「大家好啊。」她好不容易擠出一句話。

「有何進展?」薩莉問道,她碧藍的眼睛裡已不帶一絲希望的光。

亞歷克絲搖搖頭。「他們還在查。布萊克警探——他是個好人,薩莉。他會查出罪魁禍首的。」

坦納的遺孀做出一副苦相。「布萊克,那個混蛋。」克里斯蒂安·凱恩把她拉到自己身旁,出於某種原因,這個動作讓亞歷克絲覺得嫉妒——她有太長時間沒和其他人在一起,在丹尼爾死後她返回哈佛,也沒有遵守保持聯繫的許諾。她把目光投向凱勒,而他卻避開了。

「我們談點過去好玩的事吧,」克里斯蒂安說,「邁克爾會想要我們談開心事的。」

「是的,」弗蘭克·馬斯登含混不清地說,「絕對的。」他側坐著,露西·威金斯緊靠著他。

「你們還記不記得那一回,邁克爾問奧爾迪斯他是否確定法洛斯講過的一句話?」克里斯蒂安問道。

「我記得,」梅莉莎·李說,「那就是邁克爾的風格。」

「是啊,不是嗎?」說這話的是薩莉,但她的聲音里聽不出任何內容。什麼都沒有。亞歷克絲懷疑她是否真還記得當時的情況。

接下來的半小時他們就那樣繼續著,互相講著他們被殺害的朋友的故事。這些故事大多數都是邁克爾在夜課上挑戰理查德·奧爾迪斯權威的小插曲。即使還在那時,他已非常傑出,就像他們各自都以自己的方式展現著最優秀的一面一樣;研究生畢業後僅一年,他接受了母校的教職,當時亞歷克絲還致電祝賀了他。她還記得他的聲調,記得自己在想,他不高興再回那兒去,回那地方一點不讓他激動——而這也不能怪他。

他們一邊說亞歷克絲一邊望著他們。觀察著他們。

「我記得邁克爾說過點別的什麼事。」克里斯蒂安說著,亞歷克絲專註地盯著這位作家,盯著他尖尖的學究似的下巴和那永遠不停轉動的眼睛。她又想起那天早上奧爾迪斯說的話,以及他給她的任務。眼前這個人可能犯下謀殺罪嗎?兇手可能是克里斯蒂安這種衣衫襤褸、追求功名痴心不改的人嗎——

「晚上好。」

亞歷克絲轉過身,看見馬修·歐文推著輪椅進來了。在那張輪椅——那張陳舊的、椅背用粗帆布包著的、與他們身處的老宅的破敗景象極為合拍的輪椅上——坐著的是斯坦利·菲斯克院長。看見他的樣子她大吃一驚。他那皺縮、衰弱的像小孩般的身子裹在一件厚重的睡袍里。他戴著墨鏡,臉上撲著粉,粉底顯出銅綠色,嘴唇上則抹了鮮艷的深紅色口紅。他頭上戴著頂金色的假髮,從頭頂梳成偏分的髮型,刻意地模仿當年他在賈斯珀當文學教授時的裝扮,讓人看了不由得心酸。歐文把菲斯克推進來,讓他正好停在從前的學生們圍坐的圈子外,然後便走開去撥弄將熄的爐火。夜幕已經降臨了。

「發生了這樣的事我很難過,」院長用他那輕快的聲音說著,「邁克爾和薩莉都是我很好的朋友,我和你們所有的人一樣對此感到痛心疾首。」

「菲斯克院長,」梅莉莎插話進來。她肩上披著件黑色的薄衫,她那瓷白色的臉令亞歷克絲不由得想起夜課上那個女孩。她腿上放著本書,她那修長的手指捏著打開的書頁。那是本克里斯蒂安的作品。「你相信理查德·奧爾迪斯跟這事有什麼關係嗎?」她的視線掃向亞歷克絲。

「我們必須以開放式的思維對待任何可能。」院長說道。

「他們說奧爾迪斯從監獄釋放出來後就變了。」弗蘭克補充道。他坐在被單蓋住的沙發上,手裡端著杯刺激性飲料,杯壁上全是水珠。他的手有些輕微的顫抖,冰塊撞著杯壁發出聲響。「說他變得更陰沉了。他住進了離校園不遠處的一所房子,開始寫一本關於法洛斯的新書。那本書他至今沒有完成。」

聽到有人說起那位作家的名字,屋裡一陣沉默。歐文生起了火,一塊火星從壁爐里濺出來,亞歷克絲連忙跳閃開。

「他們至少應該調查他,」梅莉莎說道,「他的老底太多了,他們一定得查清楚。」

「老底,」薩莉·坦納吐了口唾沫。她仍裹著毯子,仍在發抖,似乎離她幾英尺開外熊熊燃燒的爐火絲毫沒有熱量。爐火在她臉上映出一團陰影,就像一塊黑疤,在她顴骨上搖曳。她再也不是一個有著美好前程的二十一歲少女了,邁克爾的死使她深受打擊。她也吃了點什麼,喝了點什麼——她的眼睛在半明半暗的火光下忽閃著,話語也有些含糊不清。「現在已經沒什麼老底了。都結束了。理查德·奧爾迪斯做過的所有事情,他積攢起來的所有一切,他的全部聲名——都結束了。現在他僅僅是個可悲的老頭,靠他的記憶活著。」

「不,」亞歷克絲不假思索地大聲說道,「他仍是個天才。他還有自己的思想。」

薩莉大笑著,眼裡燃燒著怒火,「你當然會那樣想。」

亞歷克絲咬著舌頭,看向一旁。

「劉易斯,」菲斯克院長在他的輪椅上說道,「他不來和我們聚聚嗎?」

「普萊恩多半精神錯亂了,」弗蘭克說,「成天和那些瘋子打交道。」

「弗蘭克。」他的女伴半開玩笑地擠擠他的胳膊。

「我是認真的,露西。我還沒告訴過你劉易斯都做些什麼嗎?他是一所監獄的管理員,一所城堡,裡面關的都是非常壞的人。我搞不懂他是怎麼工作的,並且還能保持清醒。真的,我搞不懂。」

弗蘭克漸漸沒聲了,意識到自己可能扯得太遠了。於是他舉起自己那杯毒藥一飲而盡。

「明天,」菲斯克院長說道,「我們會在塔樓前的東院開追悼會,亞歷克絲會致悼詞,其他想說說邁克爾的人也可以說幾句。」薩莉坐在沙發上抽泣著,聲音幹得像枯死的樹葉。「我很高興你們都同意來和我待在一塊兒。你們不知道,在這家裡再聽見你們這些最優秀、最聰明的學生的聲音,我有多開心。」

他轉著頭,瞎子摸象似的找歐文。亞歷克絲看見那個護工臉上一種厭惡的表情一閃而過。菲斯克將輪椅掉個頭,朝著屋外搖去。歐文趕上他,推著這老頭消失在屋子的陰影中。

院長走後,薩莉起身說道:「我得走了。快到蕾切爾的睡覺時間了。」她指的是她和坦納的女兒。亞歷克絲想到那小女孩還沒長大父親就沒了,不禁搖了搖頭。亞歷克絲知道,在任何年紀,這都是難以承受的。

其他人和他們新寡的朋友擁抱著,薩莉站在他們中間,不住地顫抖著,彷彿就要滑入世界盡頭的深淵。最後她終於恢複了常態,往外走去,經過亞歷克絲身旁時,她冷冷地點了點頭。

當那女人幽靈般的身影離開後,剩下的人的交談便更無拘無束了;他們的談話變得像侃大山似的吵吵嚷嚷。亞歷克絲試圖剖析這些談話,好找到一星半點可能幫助她完成任務的信息。但她什麼都找不到。對她來說,這群人中會有人背叛邁克爾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更別提殺害他。他們看起來和她在丹尼爾的葬禮上看到的一樣:被悲傷折磨得憔悴,同時又儘可能地說話,以填補那些會令他們想起屍體、書房和鋪天蓋地的書的空白。他們僅僅是老朋友,亞歷克絲。奧爾迪斯是在唆使你,他騙了你。今晚你再回去時一定要——

她身後傳來一陣手機的鳴聲。薩莉在門邊一手提上高跟鞋,一手翻開了手機蓋。「喂?」她答了一聲,然後便聽著對方說話,亞歷克絲用眼角的餘光觀察著這個女人。「我現在不能說,」她小聲說道,「現在不太方便。」她合上手機蓋,走進夜色中。

亞歷克絲跟大家打了聲招呼,便緩步上樓回自己的房間。

剛才關於奧爾迪斯的那段談話刺激了她。她清楚教授在杜孟謀殺案中是清白的。畢竟,是她的調查澄清了所有的疑慮,證明奧爾迪斯不可能犯下那些罪行。

但要是調查有錯呢?要是奧爾迪斯過去一直在操縱他們的夜課,而現在又操縱了邁克爾·坦納的被害呢?

不會的。奧爾迪斯這次也是清白的。他是清白的,而這房裡某個人的手裡則握著謎底,找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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