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歷克絲·希普利博士下了租來的車,向那所寂靜房子的前門走去。她穿了雙高跟鞋,真該死。也許她只是想不要穿得像平時學究似的出現在犯罪現場,這樣可以給賈斯珀學院的人留下更好的印象。但這會兒她又恥於自己的選擇了。因為教授肯定會注意到,而這會讓他在兩人即將開始的智力遊戲中佔優。
頭頂上,一群冬鷦鷯猛地從樹上飛起來,驚得她畏縮了一下。就在此時,亞歷克絲才意識到,回到這兒,再次接近他竟讓她如此恐懼。她強迫自己集中精神。教授是這個世界上最才華橫溢的人之一,但他也很偽詐。他會就此嘲弄他——假若她聽之任之。
她一定不能聽之任之。
「他們騙人。所有的鳥都是死鳥。」
亞歷克絲抬頭望去。他正倚在敞開的紗門上,空洞無神的雙眼直愣愣地盯著她。他的嘴邊凝固著一絲獰笑。中風使他喪失了表情,把他的臉打造成了一副面具。一邊完全僵死,蒼白的皮膚上刻著一道道青筋,嘴角上揚,咧成痛苦的笑容。另一邊,雖仍有生機,但也早學會了如何保持同樣的僵態——他曾對著浴室的鏡子練習。現在,他永遠保持著笑容,永遠,即使沒有任何可笑之事。即使他覺得痛苦或是悲傷或是憤怒。
「亞歷克桑德拉,」他叫到。不是教授,也不是希普利博士。(她也察覺到了這些細節。)他沒有請她進門。事實上,他會讓她站在冷冷的前門廊上多受會兒凍。總是在挑戰,總是在考驗。讓他看看她把手抱起來取暖?亞歷克絲才不會讓他得逞。
「早上好啊,教授。」她問候道。
「我聽說了我們共同的朋友的事了。真……悲慘。」他臉上的笑快延伸到了眼角,「我就知道他們準會派你來找我。」
「沒有誰派我。」她說。
他被這謊話逗樂了。「沒有嗎?」
「是我自己要來的。」
「那是來看我啰。像老朋友似的。或許是像舊情人。」
什麼東西哽在了她的喉嚨。她注視著那張毀容的臉,風像刀割似的划過她露出的脖頸。他娘的。
「你要進來坐坐嗎,亞歷克桑德拉?」
「那最好了。」
這棟小寓所里到處都是書。成堆的書,摞成山的書堆放在黑暗中。狹小的、形狀不規則的幾個房間里都沒有人造光源,只有淡而無味的早晨的陽光自然滲透進來。從窗口她可以看見房子後面半凍的湖暗淡的影子。
他帶她到裡間,在一張磨舊的扶手椅上坐了下來,面朝著那扇窗。這裡的書更多,還有研究已故作家的文章,小書桌上堆滿資料,已被散亂的沾滿墨水的紙埋沒了。書桌上方,一張海報上畫了張男人的臉,一個孤零零的字潦草地划過他的眼睛、鼻子和嘴。這個字是誰?鉛筆粉塵般的字跡在昏暗的光線中依稀可辨。這張臉畫的就是那位神秘的小說家保羅·法洛斯。畫面下方用暴烈的紅色字體寫著海報的標題:
法洛斯是誰?
他並未請她坐下,她就站在屋子中央,注視著這位偉大教授呼吸。即使在那個位置,背對著她,他扔散發著一種兇惡的氣息。現在更糟了。更糟了,她揣度著,因為他知道他們需要他。她需要他。
「說吧。」他說。
「今天早上我來找你是因為……」但她說不出來。她覺得他在觀察她,即使他面朝著別處,他並未把她看成是以為比較文學專業的終身教授,而是曾經的那個不知所措的學生。一個孩子。
「你還接受不了,」他說道,「這種事再次發生。」
「你錯了。」但這辯駁很無力,很空洞。
教授在窗戶的映像里捉住了她的眼神,盯著她。「邁克爾死了。他死了,而你對此無可奈何。」
這句話,說的如此決斷,驚愕得她回不過神來。她移開了視線。
「您還記得他?」她問道。
心裡一顫。「記不太清了。」
但他當然記得。邁克爾·坦納博士,賈斯珀學院的留校現代派,此前一直在母校任教。十五年前邁克爾和她同在夜課班上。她甚至還記得他的座位:就在正前面,離電視屏幕並不太遠。
「兇手,」他說道,「我想和其他幾次一樣。」
「對——但又不同。」
他抬起頭,來了興緻。「怎麼呢?」
「這次的兇手……比前兩次的更謹慎。更克制。」
「現在有嫌犯了嗎?」
「沒有,」她說,然後又補充道,「但學校里有些聲音。閑言碎語。」
「繼續說。」
「有人覺得可能是他夫人乾的。」她說著,指的是薩莉·坦納,婚前姓米切爾——夜課班的另一名學生。亞歷克絲從未想過她會跟邁克爾走到一塊兒,沒想過最後他們還真能成,而且十五年後還都在賈斯珀教書。但很自然的有那麼多事情她都錯過了。「薩莉發現了屍體。同時她給警方的時間表有對不上的地方。」
一陣沉默後,他笑著說道:「於是當局就找了你。」
「是的。」
「為什麼?」
「我想你知道為什麼。」
教授慢吞吞地把視線挪向她。「那不是因為你對文學有絕佳的感悟力。我能想到那麼多其他教授,可能更能勝任解釋這個案子的象徵符號的工作——當然文學象徵符號肯定包括在內,不然今天早上你就不會來登門造訪了。這一點我們都清楚。」
「教授,」她嘆了口氣,「別繞圈子了。如果你幫不了我,沒事兒。但如果你能幫,那我——」
「我們。」
「什麼?」
「如果你幫不了我們,亞歷克桑德拉。你在賈斯珀有主子了,他們又召喚你來做偵查,不是嗎?而且我肯定在你現在教書的大學也有。我忘了——是哪兒來著?」
亞歷克絲沉默著。他知道她在哈佛任教。
「在那兒有男人壓在你頭上。」
「也有女人。」
「但大多數是男人。我見過他們。狂妄自大的低能兒走進房間,還都以為自己是那兒最不得了的,每次都一樣。我去過一次劍橋,那時我還沒有這張完美的笑臉。那次是為我辦的頒獎大會,但似乎沒人想看著我。他們都受了驚嚇,也許他們是害怕了。」
她一言不發。
「他們被你驚嚇到了嗎,亞歷克桑德拉?」
仍不作聲。
「你和你的高跟鞋?」
「就是這樣。」
她轉過身,拿起提包,走出了門。房子里已經很暗了,外面的太陽轉到了雲彩後面。她想不起進來時的路了。她能看見的全都是書,陰影重重的書,一摞摞地斜靠著牆,搖搖欲墜地似乎隨時都要轟然倒地。屋裡的房間重疊連套像一隻鸚鵡螺,旋轉著通向屋外。她開始在迷宮中穿行,邊走邊埋怨自己不該來此,更不該相信教授會給她任何答案。該死的,亞歷克絲,你為什麼要一廂情願以為他已經變好了?為什麼——
「陀思妥耶夫斯基。」
這讓她停住了腳步,她站在那兒,聽著這棟老房子的縫隙在風中吱呀作響,等著後面的話。
「坦納博士,」教授在她身後說道,「我知道他命喪於一把斧頭。其他兩個被害人,就是之前那兩個——他們的死法都一樣。他把斧頭完全拿了出來,雙手掄起斧頭,幾乎不知不覺,幾乎毫不費力,幾乎不由自主地用斧背砸到她的頭上。做這事兒他似乎根本沒花力氣。」
「《罪與罰》。」
「對了。這不是他的作品中我最喜歡的,但你的答案已經有了,亞歷克桑德拉。順藤摸瓜吧。這不過是個無能的跟屁蟲,逍遙法外的山寨兇手。你的兇手——蠢得很,沒有一點腦子。」
「我不這樣想,」她說,「像我剛才說過的,這次的案子還是有些不同。」
「怎麼不同?」
現在亞歷克絲要好好斟酌一下用詞了。至少在這點上她得點清楚,得把學院里那兩個人讓她說的話說給教授聽。要說得滴水不漏,他們提醒過她。
「表面上看來邁克爾的死和你當初——和當初八十年代杜孟的兇殺案一模一樣,」她說道,「但如果你細看,就會發現點別的。一些新東西。」
他等著她繼續。
於是她給了他那人教她的那句話,挖了個坑:「這次的兇案……像個謎。」
這令他僵住了。短短几個字,亞歷克絲·希普利拋給他一個難題——她感到緊張的氣氛充滿了這狹小的房間。她將住了他。
「我住得離那鬼地方就幾英里遠,」過了會兒他開口了,幾乎是在自言自語:「我聽說了他們的一輪。我知道那會是什麼樣的。」
「這算是你同意幫忙了嗎,教授?」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他們認為我跟這事有關嗎?」
她緘口不言。她想讓沉默替她作答。
「好極了。也許再次獲得信任是件好事。讓別人怕你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