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章

研究站上的兩個手術室中的較大一間,配備有進行大型外科手術所需要的全套設備和儀器,從通常的闌尾切除術到複雜的腹腔鏡手術都完全齊備。可是這個夜晚,它卻被派做了完全不同的用場:成了臨時性的停屍房。

在明亮的燈光照射下,躺在手術台上的查爾斯·瓦塞霍夫的屍體,微微帶有一點藍色。他的顱骨已被打開,大腦被取出來稱重之後又放了回去。此刻,在克蘭對付著屍體的胸骨,以便開一個Y形的切口深入胸腔和腹腔之時,手術室的金屬牆壁上回蕩起了斯特賴克電鋸 發出的聲響。他的身旁站著一位女實習醫生,旁邊是一個盛著解剖器械的托盤。稍遠一點是米歇爾·畢曉普,儘管她的臉上戴著口罩,但卻能看到她緊鎖著眉頭。

靠近房門的地方站著科羅利斯中校,那位置正好在屍體的後面。「最終的報告什麼時候能準備好,克蘭醫生?」他問道。

克蘭沒有理睬他。他關掉震動著的電鋸,把它遞給了旁邊的實習醫生,然後轉向一部數字磁帶錄音機的麥克風,繼續進行口述。「槍彈貫穿傷在右胸位置,皮膚和軟組織受損,未見穿孔。沒有跡象顯示其為近距離射擊,如火藥殘留物或傷口燒焦痕迹均不存在。」他看了一眼畢曉普,她默默地遞給他一把肋骨剪。他「喀嚓」幾下剪斷了剩下的肋骨,然後仔細地把胸部抬了起來。

他拿起鑷子和鉗子,開始研究在頂燈照射下展露出來的殘缺遺體。「傷口路徑由前往後,稍稍有些偏下。傷口呈圓孔狀,直徑約0.625英寸,邊緣有擦傷和輕微的放射狀撕裂傷。受傷部位有右胸前第二肋骨、右肺下葉、右鎖骨下靜脈以及下胃腸道。」他拿起一把腸刀,把它的球形刀身插進了腸腔里,輕輕地向下一拉,把內臟推到了一邊。「變形的大口徑子彈深入組織內部,抵達右側T2椎體。」他小心翼翼地用鉗子把子彈夾了起來,然後轉身對著錄音機。

「病理診斷,」他繼續說道,「入口處槍傷經胸部上端進入右胸膜腔,並導致右鎖骨下靜脈破裂。死亡原因:外傷合併大出血進入右胸膜腔。性質:他殺。毒理學報告待續。」

科羅利斯揚起了眉毛,「你說他殺,克蘭醫生?」

「那你能把它叫做什麼?」克蘭厲聲說道,「自衛?」他把子彈扔進一個金屬盆里,子彈在裡面叮叮噹噹地蹦了幾下。

「這個人以攻擊和威脅的方式揮舞著一件致命的武器。」

克蘭痛苦地冷笑了一聲,「我明白了,那些武裝士兵身處危險之中。」

「瓦塞霍夫企圖闖入一個高度保密和敏感的區域。」

克蘭把鉗子遞給實習醫生,「哦,他打算用一把菜刀劃開你那寶貴的反應堆?」

科羅利斯飛快地瞟了實習醫生和畢曉普醫生一眼,又馬上把眼睛轉向克蘭,「每個人在簽約時都非常清楚這一點:對這個研究站的戰略資產的保護工作是不惜一切代價的。而你以後說話得當心一點,醫生。違反你簽署的協議,後果是極其嚴重的。」

「去告我啊!」

科羅利斯猶豫了片刻,彷彿在掂量著這句話。他再次開口時,聲音變得軟綿綿的、像絲一般柔滑,「我什麼時候能夠得到那個報告?」

「等我完成它的時候。現在你為什麼不出去,讓我們繼續干我們的工作?」

科羅利斯又躊躇了一下,嘴角邊露出了一丁點微笑——稍稍露出一點牙齒。他低頭看了一眼屍體,然後難以察覺地向畢曉普點點頭,轉過身無聲地離開了手術室。

有一會兒工夫,三個人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靜聽著離去的腳步聲。然後畢曉普嘆了口氣,「我想你剛才跟他結了仇了。」

「我不在乎,」克蘭答道。事實上他也確實不在意。因為備感挫折——這既有籠罩在整個「深海風暴」工程上的保密氛圍和軍事化的偏執行為帶給他的挫折感,也有自己無力解決瓦塞霍夫的痛苦,從而間接導致了他的死亡帶給他的挫折感——他覺得自己也差不多要病倒了。他脫下手套,扔進那個金屬盆里,再「啪」的一聲關掉錄音機。然後他轉向實習醫生。「能請你縫合一下嗎?」

實習醫生點點頭,「好的,克蘭醫生。用哈格多恩氏扁頭針?」

「是的,用那個就很好。」

他走出手術室,進入醫療所的中央走廊里,頹然而又疲乏地靠在了牆上。畢曉普跟出來站在他的身旁。

「你打算完成這個報告嗎?」她問。

克蘭搖搖頭。「不。現在只要我一想起這事,就會感到無比的憤怒。」

「也許你該去睡上一會兒。」

克蘭陰鬱地笑了笑,「沒事的。過了今天就好了。另外,我在給阿舍做治療,再過大約3小時他就要出來了。」

畢曉普注視著他,「從哪出來?」

「你不知道?他在高壓氧艙里。」

畢曉普的表情變成了某種困惑,「阿舍?為什麼?」

「他的血管供血不足病。在過去兩天里情況變得更糟了,他的上肢末端現在已出現了潰爛。」

「是血管堵塞引起的嗎?他不該到高壓氧艙里去——他應該到這兒來,做一個血管搭橋手術。」

「我知道。我也是這樣跟他說的。可他堅持要那樣。他正在……」說到這克蘭停了一下,想起了他應該恪守的保持緘默的承諾。「他的工作顯然馬上就要取得突破性的進展了,所以他斷然拒絕停下來。他甚至把馬里斯也帶進艙里去繼續做那項工作。」

畢曉普沒有回答。她把目光移開,若有所思地凝視著走廊。

克蘭打了個哈欠,「反正,我就是想睡也不可能。我還得去趕一些病案的文書工作。」他停頓了一會,「哦,對了,腦電圖儀有結果嗎?」

「已經出來了一例報告。一位叫瑪麗·菲利普斯的婦女訴說她的雙手和臉有麻痹癥狀。我把報告放你辦公室里了。我準備去看看其他人的情況——我讓操作腦電圖儀的技師把應檢查的患者排了個日程表,到現在為止至少應該已經做了6個人。我會讓她把列印的檢查報告給你送來。」

「謝謝啦。」克蘭看著她輕快地沿著走廊走去。至少,這是一樁幸事:他們之間的關係已經有了明顯的改善。

他轉過身,慢慢地走回到他那狹小的辦公室里。正如畢曉普所說的,她已經把一份腦電圖檢查報告放在了他的桌子上:那是一大疊多達20來頁的腦電波數據,面上還夾著一張報告單。他很討厭讀腦電圖數據:那種從沒有盡頭的彎彎曲曲的曲線中檢測出人的大腦電波是否存在異常的技術,很讓他惱火。可他又不得不要求做這種檢驗,因為能用的手段他都用盡了。對於他假定的「深海風暴」上的問題是屬於神經病學的範疇,如果說還有什麼方法能夠判斷其是否正確,就只有腦電圖儀可以指望了。

克蘭在椅子里坐下,用一隻疲倦的手揉了揉眼睛,然後把檢查列印數據展開在了桌子上。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水平線映入了他的眼帘:那是瑪麗·菲利普斯大腦內部的風景畫——以各種幅度和頻率上躥下跳、起伏不停的線條。初看上去,這些線條都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地方,但是克蘭提醒自己腦電圖的表現形式總是這樣,它們跟心電圖不同,後者會以不規則的跳動把問題呈現在你的眼前,而前者的問題卻往往出現在隨時間變化的相對值上。

他把注意力先轉到阿爾法節律 上。它顯示出的最大振幅出現在靠後的象限內;這對清醒的成年人來說是很正常的。他以焦慮的心情——或許有點換氣過度——一連看了好幾頁上的這條節律線,都未發現有任何異常,哪怕是短暫的前後不一致也不存在。事實上,這位婦女的阿爾法後支配節律非常有條理:很有節奏,未混雜進任何頻率減慢的徵兆。

接下來,他把目光轉向了貝塔活度 。它出現在前部中間位置,似乎比通常的量偏大一些,但仍在正常範圍之內。兩種腦電波都沒有出現任何非對稱或無規律的現象。

在他翻閱著一頁頁的報告,眼睛隨著那些細細的黑線一會兒上、一會兒下地看下去時,那種已經熟悉的失望的壓抑感又一次湧上了他的心頭。這個檢驗再次把他引到了死胡同里。

門上傳來了敲門聲,一名實驗室女技術員走了進來,手裡捧著一大堆報告。「克蘭醫生?」

「有事嗎?」

「這是你要的其他人的腦電圖檢查報告。」她走過來把那堆報告放在了他的辦公桌上。

克蘭看著那堆足有一英尺高的列印輸出的資料。「這有多少份?」

「14份,」她微笑著點了點頭,然後迅速離開了辦公室。

14份,真了不得!他厭倦地轉回到了瑪麗·菲利普斯的報告上面。

他把目光移到西塔波和德耳塔波 上,從左到右掃視著,仔細地詮釋著每10秒一個分點上的數值。本底活度看上去有點不對稱,不過在檢查開始階段這或多或少都是合乎標準的:隨著檢查的繼續進行,患者無疑會慢慢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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