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克蘭從他用一支塑膠筆在上面潦草地記錄下一些內容的數字書寫板上抬起頭來。「就這些?只是腿腳有些痛?」

躺在病床上的男人點了點頭。儘管他身上蓋著被單,但還是能清楚地看出這個人個頭很高,體格健壯。他的氣色很好,目光也很清澈。

「按1到10的等級把疼痛劃分一下,你的疼痛有多厲害?」

病人思考了一會兒。「要看情況而定。我想在6左右,有時還要多一點。」

非發熱所致的肌肉疼痛。克蘭在書寫板上草草記下。這似乎不大可能——不,這是不可能的——這個人兩天前有一次輕微的中風。他很年輕,此外,檢查並沒有顯示他有發病的跡象。只有最初身體不適的陳述:局部麻痹,口齒不清。

「謝謝你,」克蘭關上了金屬面的書寫板。「若有別的問題我再來找你。」然後他就從病床邊離開了。

儘管名義上只是個「診所」,但「深海風暴」研究站上卻有著一個中等規模醫院都可能羨慕、值得誇耀的醫療設備。除了有急診室,外科手術室,以及24間病房外,還有從拍X光片到心臟病檢查等的眾多的專科診斷室。有供醫務人員工作用的單獨的辦公室和病案討論室。克蘭在這裡也分配到了一間帶實驗室的設施齊備的小辦公室。

在畢曉普醫生談到的所有新近的病案中,只有三例符合住院就醫的條件。克蘭已經會見了其中的兩位病人——一位42歲的男病人癥狀是噁心加腹瀉,這位被診斷為中風的病人——可事實上,這兩個人的病情其實都不需要住院治療。無疑,畢曉普醫生只是讓他們留院觀察。

克蘭轉過身,向就站在他身後的畢曉普點了點頭。

「不存在TIA的徵兆,」他等他們進了過道里以後說道。

「除了最初時的短暫發作。」

「是你親自見證這一點的,你說過?」

「是的。這個男人很明顯具有暫時腦缺血發作。」

克蘭猶豫起來。在他檢查那兩個病人時畢曉普很少說話,只是敵意有所收斂。她不高興別人對她的診斷提出質疑。

「有許多症候群都會呈現類似的特徵——」他儘可能有策略地說開了。

「我做實習醫師是在一家血管病康復醫院。我見過的病人比我在這治療的要多得多。我知道TIA是怎麼回事。」

克蘭嘆了口氣。她的防備姿態開始讓他覺得很惱火。確實,沒人喜歡別人在中間插一杠子,他看上去就像是個干涉他人事務的多管閑事的人。可問題是這兒的醫療小組僅做了一些表面的檢查,把每個病案都看成了孤立的事件。他深信如果他們深入下去,把檢查的範圍擴大,病案中的一些共同點就會顯露出來。不管畢曉普對他說過什麼,他依然敢斷定潛水病是一個主要因素。

「你一直沒有回答我先前的問題,」克蘭說,「這裡有一個高壓艙,對吧?」

她點點頭。

「我想讓那位男病人到這個艙里去。我們來看看加壓環境和純氧是否能緩解他的劇烈疼痛。」

「可是——」

「畢曉普醫生,阿舍告訴我這個研究站使用了某些保密的增壓技術,基本上未經過實際檢驗。很有可能這就是導致潛水病的原因。」

畢曉普沒有回答,而是皺起眉頭,把臉轉向了一邊。

克蘭變得不耐煩起來,「如果你不喜歡聽,盡可以找阿舍說去,」他乾脆地說,「他帶我下到這裡來就是要我提建議的。現在請把那位病人帶到高壓艙里去吧。」他頓了頓以便她明白他的意思。「我們去看第三位病人好吧?」

他把最讓他感興趣的病例放在了最後:一位雙手和臉部均出現麻痹和無力癥狀的婦女。他們走進她的病房時,她正醒著。圍在她身旁的一圈最現代化的監測設備發出輕微的嗡嗡聲。克蘭馬上感覺到了一種差異,他注意到她發黃的眼神中透著痛苦,她一臉愁容,身體消瘦而又僵硬。雖然還沒有開始診斷,他已經感覺到她的病情有可能很嚴重。

他打開書寫板,液晶顯示屏又煥發出了光彩,病人的病歷在屏幕上自動顯現出來。一定是捕捉到了她身上的射頻識別身份證晶元,克蘭心想。

他瀏覽了一下病歷概要:

姓名:菲利普斯,瑪麗·E

性別:女

年齡:36

癥狀簡述:手和臉雙側無力/麻痹

克蘭從書寫板上抬起頭來,他注意到有一位海軍軍官溜進了房間。這個人既高又瘦,黯淡的兩眼罕有地——甚至奇怪地——靠攏在一塊,其中右眼看起來就像個外生的疣物。他的袖子上有代表軍階的橫杠,左領口上則惹人注目地綴著情報機關的金色勳章。他斜靠在門框上,兩手抄在身體兩側,既不向克蘭也未向畢曉普打招呼。

克蘭轉臉向著病人,不去理睬這個不速之客。「瑪麗·菲利普斯嗎?」他的聲音自然而然地就變成了跟病人打交道的中性聲調,這是他很久以前就學會的。

那位婦女點了點頭。

「我不會佔用你很多時間,」他微笑道,「我們希望你能儘快好起來。」

她回報以微笑:她的嘴角肌肉抽搐了一下,然後迅即不見了。

「你的手和臉還是感覺有很明顯的麻痹嗎?」

她點點頭,眯起眼睛,接著又用紙巾輕擦起兩眼來。克蘭注意到她眨眼睛時,兩眼似乎並沒有完全閉上。

「你最早有這種癥狀是什麼時候?」

「大概10天以前。不,也許有兩周了。剛開始很輕微,我幾乎察覺不到。」

「你開始感覺到癥狀時是上班時間,還是休班的時候?」

「是上班時間。」

克蘭又看了一眼數字書寫板。「這上面沒寫你的崗位是什麼。」

站在門口的那個男人說話了。「因為那跟這無關,醫生。」

克蘭轉向了他。「你是誰?」

「我是科羅利斯海軍中校。」他的聲音低沉、柔軟,近乎油滑。

「喔,中校,我認為她的崗位關係非常大。」

「為什麼?」科羅利斯問。

克蘭回頭轉向病人。她正憂慮不安地回望著他。他決定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增加她的憂慮。於是他向科羅利斯中校走去,示意他一同來到過道里。

「我們正在給病人診病,」等走到過道里病人聽不到的地方時,他說,「在鑒別診斷中,所有的事實都是有關聯的。她的工作環境在某些方面很有可能成為她的致病因素。」

科羅利斯搖了搖頭。「不會。」

「你怎麼知道不會?」

「你只要相信我的話就行了。」

「很抱歉,但這樣不行。」克蘭轉過身去。

「克蘭醫生,」科羅利斯壓低聲音說道,「瑪麗·菲利普斯工作的地點位於研究站的保密區域,她的崗位是這個工程的保密部門。你詢問有關工作方面的問題是未經許可的。」

克蘭轉回身來。「你怎麼能——」他剛一張口,就停了下來,使勁壓住了心裡的憤怒。不管這個科羅利斯是誰,很明顯這裡是他說了算。或者他就是這樣想的。讓克蘭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一個搞科學研究的場所里,為什麼這一切都需要保密?

猶豫中,他想到自己只是一個新來者,還不了解這裡的規矩——不管是公開的還是潛在的。看來這是一場他無法取勝的戰鬥。下來後他一定要去找阿舍問個清楚。而眼下,他所能做的只是儘可能地為病人做好診斷。

他走回了病房。畢曉普醫生仍然站在病床邊,表情有意顯得很中立。

「很抱歉剛才中斷了一下,菲利普斯女士,」克蘭說,「我們繼續吧。」

接下來的15分鐘里,他對病人做了細緻的身體和神經病理檢查。漸漸地,他全神貫注於病人的病情,已忘記了在一旁註視著他們的科羅利斯中校。

這是一個饒有興緻的病案。病人兩側臉頰上下部分的肌肉無力癥狀感覺都十分明顯。對她所做的針刺敏感性試驗,顯示出這位女士的三叉神經區有很大的損傷。她的脖頸能夠自如地彎屈和伸展,但他卻發現她的脖子和上半身對溫度變化很不敏感。讓人驚訝的還有,她雙手上的肌肉在最近很短時期內出現了明顯的萎縮。在對她的深層肌腱反射以及足底反應作了檢查之後,他不由得疑竇頓生。

每個內科醫生都夢想在無意中發現一例獨特的稀奇或者有意思的病例,這種病例只有在內科學文獻里才能見到。這種事罕有發生。然而,根據到目前為止的所有觀察結果,瑪麗·菲利普斯呈現的就正好是這種情況。對於喜歡經常熬夜翻閱醫學期刊的克蘭來說,他覺得有可能——僅僅是有可能——他正好碰上了這樣一個病例。畢竟,也許我到這兒來就是一個特別的理由。

帶著預感,他查看了一下她的扁桃體:明顯偏大,帶微黃色,並呈分葉狀。非常有趣。

在向這位女士的耐心道了謝後,他走到一邊,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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