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三個小孩 九 一座外省的巴士底

四十年前,一個旅客如果從連若利那邊走進富耶爾森林,從巴利尼那邊走出去,他就會在這座深厚的森林的邊沿上遇到一座可怕的建築物。在叢林的出口處,他會突然看見拉·圖爾格矗立在他面前。

這個拉·圖爾格不是活著的,而是死了的。那是龜裂的、洞穿的、損毀的、崩壞的拉·圖爾格。廢墟是一座建築物的幽靈,就像鬼是人的幽靈一樣。再也沒有比拉·圖爾格更陰慘的景象了。呈現在旅客眼前的,是一個圓形的高塔,孤零零地矗立在樹林的一個角落裡,好像一個剪徑的強盜。這座筆直的高塔,建築在一團矗立的岩石上,外表看來幾乎像一座羅馬式的建築物,一方面因為它很堅固而且很合規格,另一方面因為在這座堅強的建築物身上,既保留著權勢的遺迹,也有衰落的象徵。說它是羅馬式的也有點符合事實,因為它是屬於五世紀到十二世紀期間的建築物。它在第九世紀開始建築,到十二世紀第三次十字軍東征以後完成。它的窗口上的裝飾的形狀,就說明了它的年齡。如果走近這座建築物,從岩石上爬上去,就可以看見一個牆洞,如果冒險從洞口走進去,就到了裡面,裡面是空的。有點像走進了一隻直立在地上的石喇叭的內部。從頂到底,沒有任何隔板;沒有屋頂,沒有天花板,沒有地板,只有一些拆掉的穹隆和煙囪的痕迹,還有一些炮眼;在不同的高度上還有突出的花崗石牆角和幾條橫樑,表明原來分層的地方;橫樑上堆滿夜鳥的糞;龐大的夾牆在底部有十五尺厚,頂部有十二尺厚,這裡那裡有許多裂縫和洞眼,過去曾經是門,從這些裂縫和洞眼望進去,可以看見建築在夾牆的陰暗內部的樓梯。過路人如果在黃昏的時候走進來,就可以聽見梟鳥、怪鴟、蒼鷺、夜鷹的叫聲,可以看見腳下有荊棘、石頭、爬蟲,頭頂上有一個黑色的圓洞,那就是塔頂,樣子彷彿是一個大井口,穿過洞口可以望見天上的星星。

依照當地的傳統,這座塔在最高几層築有一些秘密的門,就像猶太國王皇陵裡面的門一樣,這些門是用大塊石頭造的,沿著軸心轉動,可以打開,可以關上,關上以後就成為牆上的一部分;這種建築式樣和尖拱形穹隆是十字軍從東方帶回來的。這些門關上以後,就沒法子識別出來,因為它們和牆上的石塊完全混成一片。直到今天在敘利亞的安的·黎巴嫩山上的神秘城市裡還可以看見這種門,這些神秘城市是逃過了提啤爾時代十二城被埋的劫運遺留下來的。

可以走進廢墟的那個牆洞是一個地雷的爆破口。一個內行的人如果熟悉厄拉、沙地和巴剛的話,就看得出這個地雷設計得很巧妙。火藥庫是僧帽形的,它的容積大小和它要爆破的塔樓的堅固程度正好相當。它至少曾經裝載過一百公斤的火藥。通到火藥庫的溝道是彎彎曲曲的,這比直的要好些;地雷爆破以後破裂的岩石中露出火藥管來,火藥管有合用的直徑像一隻雞蛋那麼大小。地雷在牆上爆破了一個很深的裂口,圍攻的人可以從裂口裡走進來。這座碉堡很顯然地曾經在不同的時期中抵抗過多次正式的圍攻,牆上滿布炮彈的痕迹。這些炮彈分屬於不同的時代;每一種炮彈都有一種特殊的、在城牆上留下痕迹的方法,但是一切炮彈都曾經在這座碉堡上留下傷痕,從十四世紀的石彈到十八世紀的鐵彈都有。

從牆洞走進去所到達的地方就是以前碉堡的樓下。牆洞對面的牆上有一個小門,就是地窖的入口,地窖是在岩石上鑿出來的,一直通到屋基裡面,伸延到碉堡的地下。

這個地窖有四分之三堵塞了,在一八三五年才為貝爾尼的考古家奧古斯特·勒·潑利伏斯先生所清除。

這個地窖就是地牢。每一座碉堡都有一個。這個地牢和同時代的許多地牢一樣,分為上下兩層。上面一層就是從牆上的小門走進去的,那是一間相當寬闊的拱形房間,和碉堡的樓下平行。房間的牆上有兩條垂直的平行溝痕,從一邊牆上經過拱形屋頂一直到達另一邊牆上,拱形屋頂上的溝痕尤其深,樣子彷彿是兩條車輪的痕迹。事實上這的確是兩條車輪的痕迹。這兩條溝痕是被兩隻車輪碾磨出來的。早先封建時代,就在這所房間里施行裂屍刑,在這裡所用的方法比四馬分屍的方法安靜些。這裡安裝了兩隻非常堅固和非常巨大的車輪,一直碰到牆壁和拱形屋頂。受刑者的一隻臂膀和一條腿被綁在一隻車輪上,另一隻臂膀和另一條腿綁在另一隻車輪上,把兩隻車輪向相反方向轉動,受刑者就被撕裂了。這是需要很大力量的;因此車輪擦過石壁時,就在上面刻出溝槽來。直到今天,還可以在維安丁看見一間這樣的行刑室。

這間房間的下面一層才是真正的地牢。沒有門可以走進去,只有一個洞可以進去。受刑者被脫得精光,腋下系著一根繩子,從上面房間的石塊地面上所開的一個氣窗吊到下面房間里去。假使他還能夠活著的話,就從這個洞口扔食物給他。直到今天,還可以在布依榮看見一個這樣的洞口。

風從這個洞口吹進來。下面的一層是在碉堡的地下挖成的,與其說是一間房間,不如說是一口井。地下有水,刺骨的寒風滿房間吹著。這風使下面一層的囚徒凍死,卻使上面一層的囚徒活著。因為有了這風,上層的地牢里才能夠呼吸。上層里的囚徒終日在拱形頂下摸索著,只有這個洞口才可以通氣。不過,誰從洞口走進去,或者跌下去,就不能夠再走出來。因此囚徒在黑暗中必須小心。只要一失足,上層的囚徒就會變成下層的囚徒。這一點對囚徒是有重大關係的。如果他要活著,這個洞口就是死路;如果他覺得厭煩,這個洞口就是出路。上面一層是地牢,下面一層是墳墓。這兩層結構和當時社會的情形相似。

這就是我們的祖先稱為「地牢」的東西。這種東西已經不再存在,這名字在我們聽來也不再有什麼意義了。幸而有了大革命,我們聽見這個名字可以不再怎樣關心了。

四十年前,這個牆洞是高塔的惟一的入口,在高塔外面,牆洞的上方,可以看見一個比其餘的槍眼更大些的炮眼,炮眼上掛著一塊已經脫落和洞穿的鐵絲網。

牆洞的對面,有一座和碉堡相連的石橋,橋下的三個橋拱還沒有受到多少損壞。橋上曾經載過一所房屋,現在這所房屋只剩下一些圓柱的乾材。這所房屋顯然是被火焚毀的,還剩下焦黑的骨架,陽光從骨架的空隙中透進來,骨架矗立在碉堡旁邊,就像一副骨骼立在一個鬼怪旁邊一樣。

到了今天,這廢墟已經完全拆毀,一點痕迹也不再留下了。經過多少世紀和多少帝王建築起來的東西,只要一個農民在一天之內就可以把它拆毀。

拉·圖爾格是農民叫出來的簡稱,原來的名字是拉·圖爾-郭文(意思是郭文碉堡),就像拉·尤標勒原名是拉·尤標利埃,一個駝背的農民軍領袖的名字賓松-勒-度原來是賓松-勒-度杜一樣。

拉·圖爾格在四十年前是一座廢墟,今天只是一個暗影,在一七九三年卻是一座堡壘。那是郭文家族的古老城堡,用來防守富耶爾森林西邊的入口,到了今天,這座森林本身連一個小林子都算不上了。

這座城堡是建築在一團巨大的青石岩上面的,這些青石岩在梅恩尼和狄南之間很多,分布在叢林和灌木叢中,到處都是,彷彿許多巨人頭頂著石塊投到那裡一般。

這座塔就是整個堡壘;塔下是岩石,岩石腳下有一股水,在正月里這股水變成洪流,在六月里卻乾涸了。

這座堡壘雖然簡單到這樣地步,但是在中世紀卻差不多是一座牢不可破的要塞。只有那座橋減弱了它的力量。中世紀時的郭文家族在建築這座堡壘時是沒有橋的。當時是利用一座搖搖晃晃的小橋通到堡壘里去,這座小橋只要一斧頭就可以砍斷。郭文家族還在做著子爵的時候,這座小橋很討他們歡喜,他們認為很滿意;可是等到他們做了侯爵而且離開這個岩洞到宮廷里去的時候,他們就在那股洪流上面建築了一座有三個橋拱的橋,他們使平原上的人可以接近他們,正如他們使自己能夠接近國王一樣。十七世紀的侯爵和十八世紀的侯爵夫人們不再堅持要他們的堡壘是牢不可破的了。模仿凡爾賽代替了他們的繼承祖先的傳統。

高塔的對面,在西邊,有一塊相當高的高地,高地的兩端伸到平地上去;高地幾乎和高塔連接,當中只隔開一個山坳,坳底的一條水道是庫埃農河的支流。連接高地和城堡的橋是高高地架在橋墩上的,在這些橋墩上又建造了一座芒剎派 的建築物,就像在舍農索 一樣;這座建築物比高塔更適於居住。可是當時的習俗還很嚴;貴族們還保持住居碉堡的習慣,碉堡里的房間簡直像土牢。橋上的建築物其實是一座小城堡,裡面有一條長走廊是入口,稱為守衛室;守衛室是樓下,樓上是一間書房,書房上面是一間穀倉。窗戶是長形的,裝著小塊的波希米亞玻璃,窗和窗之間有壁柱,牆上刻有浮雕;一共三層。底下一層放著戟和火槍;當中的一層是書;最高的一層是一袋袋的燕麥。這一切有點野蠻,同時也很高貴。

旁邊的高塔是粗糙的。

高塔以它的整個陰森森的高度控制著橋上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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