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阿爾馬羅 一 語言就是力量

老頭慢慢地抬起頭來。

剛才說話的那個漢子大約有三十歲。他有一個飽經海上風霜的前額;兩隻眼睛很特別:在庄稼人的天真的眼珠里放射著水手的敏銳的眼光。他的兩隻手強有力地握住兩根槳。他的態度很溫和。

他的腰帶上有一柄匕首,兩支手槍和一串念珠。

「你是誰?」老頭問。

「我剛才告訴過你了。」

「你要把我怎麼樣?」

漢子放下槳,抱著胳膊,回答:

「把你殺死。」

「隨你的便。」老頭說。

漢子提高了嗓音。

「你準備吧。」

「準備什麼?」

「準備死。」

「為什麼?」老頭問。

沉默了一陣。漢子在這一瞬間彷彿被這個問題驚呆了。他重新說:

「我說我要把你殺死。」

「我問你為什麼。」

一線閃電似的光芒在水手的眼睛裡掠過。

「因為你殺了我的哥哥。」

老頭鎮靜地回答:

「我先救了他。」

「不錯。你先救了他,然後殺了他。」

「殺死他的並不是我。」

「那麼是誰殺了他?」

「是他自己的錯誤。」

水手張開口呆望著老頭;然後他又猙獰地攢緊眉頭。

「你叫什麼名字?」老頭說。

「我叫阿爾馬羅,不過你並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才放心死在我手中。」

這時候太陽升起來了。一道陽光正射在水手的臉上,很鮮明地照亮了他的兇猛的模樣。老頭仔細地打量他。

始終繼續不斷的炮聲現在已經有了間歇的停頓和忽斷忽續的放射。水平線那邊一股龐大的黑煙正在逐漸減弱。失去了槳的小船在順水漂流。

水手右手抓住腰帶上的一支手槍,左手抓住他的念珠。

老頭站了起來。

「你相信上帝嗎?」他問。

「我們在天之父。」水手回答。

同時他畫了一個十字。

「你的母親還在嗎?」

「在的。」

他又畫了一個十字。然後他繼續說:

「說定了。我給你一分鐘,爵爺。」

他扳開槍機的保險。

「你為什麼管我叫爵爺?」

「因為你是一個領主。這是很明顯的。」

「你呢,你有領主嗎?」

「有的。而且是一個大領主。一個人能夠活著沒有領主嗎?」

「他在哪兒?」

「我不知道。他離開了他的領地。他叫做德·朗特納克侯爵先生,封特奈的子爵,布列塔尼的親王;他是七森林的領主。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可是他仍然是我的主人。」

「假使你看見他,你服從他嗎?」

「當然了。假使我不服從他,我就是一個異教徒了。人應該服從上帝,其次要服從王上,因為王上和上帝一樣,再次要服從領主,因為領主和王上一樣。可是我們的事情並沒有完,你殺了我的哥哥,我一定要把你殺死。」

老頭回答:

「首先,我殺掉你的哥哥,我做得很對。」

水手把手槍捏得更緊一點。

「來吧。」他說。

「好。」老頭說。

然後他鎮靜地加上一句:

「神父在哪兒?」

水手望著他。

「神父?」

「是的,神父。我給了你哥哥一個神父。你應該給我一個神父。」

「我沒有神父。」水手說。

他又繼續說:

「在汪洋大海里找得到神父嗎?」

戰場上忽斷忽續的大炮聲愈來愈遠了。

「那些在那邊戰死的人都有他們的神父。」老頭說。

「不錯,」水手喃喃地說,「他們有隨軍神父先生。」

老頭繼續說:

「你斷送了我的靈魂,這是一件嚴重的事。」

水手低下頭,在沉思著。

「你斷送了我的靈魂,」老頭繼續說,「同時也就是斷送你自己的靈魂。聽著。我可憐你。你愛怎樣辦就怎樣辦。至於我,我剛才已經盡了我的責任,首先我救了你哥哥的性命,然後才奪去你哥哥的性命,現在我又在盡我的責任來挽救你的靈魂。你想一想。這是你自己的事。你在這時候聽見那邊的炮聲嗎?那邊有人正在死亡,有些絕望的人正在垂死掙扎,有永遠不能再見妻子的丈夫,有永遠不能再見子女的父親,也有些做弟弟的像你一樣永遠不能再見哥哥。這都是誰的錯呢?是你哥哥的錯。你相信上帝,對嗎?那麼,你知道上帝這時候心裡非常難受;他難受是因為他的最虔誠的兒子,法國的國王,現在被關禁在塔堡 的塔樓里,法國國王像聖嬰耶穌一樣還是個小孩。上帝看了他的布列塔尼的教堂的情形,看了他的那些大教堂受到褻瀆,他的福音書都被撕毀,他的許多修道院被侵佔,他的教士們被殺害是非常難受的。我們坐了現在正在被擊沉的這隻船到這兒來,目的是為什麼呢?我們來援救上帝。假使你的哥哥是一個忠臣,假使他忠實地盡了一個有才智而且有用的人的責任,大炮的禍事就不會發生,軍艦不至於失掉戰鬥力,不至於走錯航線,不至於遇見這支可詛咒的艦隊,這時候我們已經到了法國,我們全體勇敢的戰士和水手,手裡拿著軍刀,白百合花旗招展著,人數又多,又高興,又快活,在法國登陸,我們去幫助旺代的正直的農民拯救法國,拯救王上,拯救上帝。這就是我們到這兒來的目的,也是我們本來要做的事。這也是只剩下我一個人時我要做的事。可是你不讓我這樣做。在這場反教的人和教士的鬥爭中,在這場弒君的人和王上的鬥爭中,在這場魔鬼和上帝的鬥爭中,你是站在魔鬼一邊的。你的哥哥做了魔鬼的第一個助手,你做第二個。他開了頭,你來結尾。你是幫助弒君的人反對皇家的,你是幫助反教的人反對教會的。你奪去上帝的最後希望。我是代表王上的,我死了,鄉村就要繼續焚燒,家庭繼續哭泣,教士繼續流血,布列塔尼繼續受苦,王上仍然留在監獄裡,耶穌基督繼續受難。這一切是誰造成的呢?是你。好吧,這是你的事。我本來依靠你來做和這一切相反的事。我弄錯了。啊,是的,一點不錯,你辦得很對,我殺了你的哥哥。你的哥哥曾經表現得很勇敢,我賞了他;他有罪,我罰了他。他沒有盡他的責任,我盡了我的責任。我做過的事情,我會再做一次。而且我可以對注視著我們的奧瑞的大聖女亞納發誓,在同樣的情形下我會槍斃我的兒子,正如我槍斃你的哥哥一樣。現在,你是主人。是的,我可憐你。你對你的艦長撒了謊。你是基督徒,卻不信上帝;你是布列塔尼人,卻沒有榮譽感。人們相信你的忠心,才把我託付給你,你卻用叛逆來回答這個信任;你答應人們保護我的生命,你卻親自把我害死。你知道你在這兒毀滅的是誰嗎?是你自己。你從王上那裡奪去我的生命,就是把你自己的永恒生命送給魔鬼。來,犯你的罪吧,這樣很好。你把你在天堂的位子廉價出賣了。因為你,魔鬼會勝利;因為你,許多教堂會倒下來;因為你,異教徒們會繼續把教堂的鐘拿去熔化了來製造大炮,他們要拿拯救靈魂的東西來殺人。就在我同你說話的這一剎那間,曾經為你的洗禮而敲過的鐘也許正在殺死你的母親。來,幫助魔鬼吧。不要停止。對的,我把你的哥哥處死了,可是你要知道,我是上帝的工具。啊!你審判上帝的工具嗎?你也要審判一下天上的雷電嗎?可憐的人,你反而要受雷電的審判的。當心你要做的事。你知道我現在是得到上帝的恩寵的嗎?你不知道。不管怎樣,來吧。你愛怎樣辦就怎樣辦。你可以隨意把我投到地獄裡去,你自己也跟著我一起陷進去。我們兩個人是否永劫不復都操在你的手裡。在上帝面前要負責的是你。我們兩人面對面地單獨在這無邊的海上。繼續進行吧,把事情做完吧,完成你的工作吧。我已經老了,你還年輕,我是赤手空拳,你卻帶著武器;殺死我吧。」

老頭站在那裡用壓倒波濤的嗓音說著這些話的時候,波浪的起伏使他一時沉沒在陰暗裡,一時出現在陽光中。水手的臉色發青了;大滴的汗珠從他的前額上淌下來;他像樹葉一樣哆嗦著;他有時吻一下他的念珠;老頭說完以後,他扔掉手槍,跪了下來。

「發發慈悲吧,爵爺!寬恕我!」他叫道,「你說起話來就像我們的仁慈上帝。我錯了。我的哥哥也錯了。我願意做一切事情為他贖罪。支使我吧。下命令吧。我一定服從。」

「我饒恕你。」老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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