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冊 第六十二章 一個通靈的人頭像,以及不能從略的瑣事。

堂吉訶德的東道主名叫堂安東尼歐·台·莫瑞諾。他是個有風趣的富紳,喜歡開開玩笑,可是不失分寸,不傷和氣。他既已把堂吉訶德請到家來,就想揭他的瘋狂給大家取樂,而又手段巧妙,不招他本人生氣。「惹人氣惱,不算玩笑」 ;得罪了人取笑就不值一笑。堂安東尼歐一上來先請堂吉訶德卸下盔甲,讓他像上文屢見的那樣穿著麂皮緊身,到他家陽台上去亮亮相。陽台下臨城裡最熱鬧的大街,來往行人都望得見。許多大人小孩就像看猴兒似的看堂吉訶德。制服漂亮的騎兵又在堂吉訶德面前馳騁,彷彿他們穿上節日服裝是專供堂吉訶德檢閱的。桑丘高興無比,好像莫名其妙地又碰上卡麻丘結婚之類的事,或闖進了堂狄艾果·台·米朗達家或公爵府那樣的人家。

堂安東尼歐那天請幾個朋友吃飯;大家對堂吉訶德都恭恭敬敬,把他當遊俠騎士看待。他洋洋得意,喜形於色。桑丘的趣談妙語連一接二,賓主和全家傭人都聽得聚精會神。飯時堂安東尼歐對桑丘說:

「桑丘老哥啊,我們這兒知道你最愛吃白雞 和肉丸子,吃不了就揣在懷裡,明天再吃。」

桑丘說:「沒那事兒,先生,我是愛乾淨的,並不饞。我主人堂吉訶德在這裡呢,他還不知道嗎,我們倆一把橡樹子或核桃往往吃個七八天呢。有時碰上人家給我一頭小母牛,我就趕快拿了拴牛的繩子趕去 ,那倒也是真的。就是說呀,人家給我什麼,我就吃什麼,不錯過機會。誰說我饞嘴骯髒,我就要告訴他不是那麼回事——這話我還另有個說法呢,不過礙著在座各位貴賓,我就不說了。」

堂吉訶德道:「真的,桑丘吃得又清淡,又乾淨,這是可以寫刻在銅碑上萬世流傳的。他餓了確也有點狼吞虎咽,因為吃得快,兩邊大牙一起嚼;不過總很乾凈,一點不骯髒。他做總督的時候學得吃相秀氣極了,吃葡萄呀、甚至吃石榴子呀,都用餐叉扦著送到嘴裡去。」

堂安東尼歐說:「啊呀!桑丘做過總督嗎?」

桑丘說:「做過啊,在一個海島上,叫便宜他了島。我做了十天總督,分內該做的事一一都做了。那十天真忙,沒一會兒安閑。我得了這番經驗,對世界上所有的總督職位都不稀罕了。我從島上逃出來,又掉在坑裡,拿定要送命了,想不到還能活著出來。」

堂吉訶德把桑丘做總督的事細細講了一遍,大家聽得津津有味。

飯後,堂安東尼歐拉了堂吉訶德的手到一間屋裡。全屋沒有陳設,只有一張好像碧玉做成的獨腳桌子;桌上供一個好像銅鑄的半身人像,彷彿羅馬帝王的頭像那樣連著胸脯。堂安東尼歐帶堂吉訶德滿屋走了一轉,又圍著桌子繞了幾圈,然後說:

「堂吉訶德先生,我已經看了咱們這裡確實沒有外人,門也鎖著。我現在要告訴您一樁怪事,或者該說是一件奇聞,不過您得嚴守秘密。」

堂吉訶德道:「我發誓決不泄漏,還可以保證上再加保證。」他又稱呼著這位新相識的名字說:「我告訴您,堂安東尼歐先生,您的話只從我耳朵里進去,決不從我嘴裡出來。您想說什麼,儘管放心說,我一定守口如瓶。」

堂安東尼歐說:「您既然這麼擔保,我就要叫您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了,您準會大吃一驚的。我把悶在心裡不敢告訴人的秘密吐露出來,也可以鬆一口氣。」

堂吉訶德不懂為什麼這樣鄭重其事,急要知道究竟。堂安東尼歐就拉著他的手去摸那個銅人頭,又把碧玉的獨腳桌子從面到腳都摸遍,然後說:

「堂吉訶德先生,這個人頭是世界上第一流魔法師製造的。他大概是波蘭人。他師父艾斯戈迪留是有名的 ,據說干過許多神奇的事。那波蘭法師在我家住過。我出一千艾斯古多請他製造了這個人頭。如果湊近它耳朵隨便問什麼話,它都能回答,這就是它獨具的神通。那法師畫符念咒,上觀天象,選了好時辰動手,造成這個人頭。咱們明天可以試驗一下;今天不巧是星期五,它星期五是不開口的,只好等明天。您可以先想想要問什麼話。我見識過這種人頭,知道它回答的話句句都准。」

堂吉訶德覺得一個人頭有這種本領離奇得很,對堂安東尼歐的話不大相信;不過馬上可以試驗,也就不願多說,只謝他向自己推心置腹。他們出來,堂安東尼歐又鎖上門,兩人同上客廳。當時其他男客都在那裡聽桑丘講他主人遭逢的種種奇事。

那天下午,他們帶堂吉訶德上街逛逛。他沒有披掛,只是隨常出門裝束,穿一件黃褐色呢大衣。那麼大熱天穿了那件大衣,便是冰塊也要冒汗的。主人家叫傭人們設法絆住桑丘,不讓他出門。堂吉訶德上街騎的不是駑騂難得,卻是一匹穩重的大騾子,鞍轡很鮮明。他們給堂吉訶德穿上大衣,偷偷在衣背釘一方羊皮紙,上面大字寫著「這是堂吉訶德·台·拉·曼卻」。街上人看見堂吉訶德,就看見他背上的標籤,都念道:「這是堂吉訶德·台·拉·曼卻。」堂吉訶德以為路上的人都認識自己,大為驚訝,轉臉向並轡而行的堂安東尼歐說:

「遊俠騎士道最受人器重,誰當了騎士就名滿天下,天涯海角的人都知道他。不信,您瞧瞧吧,堂安東尼歐先生,這裡的小孩子幾時見過我呢,可是連他們也認識我。」

堂安東尼歐說:「對呀,堂吉訶德先生。美德像火一樣包藏不住,一定冒出頭來。您乾的這一行尤其光芒四射,蓋過一切。」

堂吉訶德正騎騾在街上緩步徐行,可巧有個咖斯底利亞人 讀了他背上的大名,高聲說道:

「倒霉的堂吉訶德·台·拉·曼卻!你背上挨了不知多少板子,你怎麼還沒送命,卻跑到這裡來啦?你這瘋子!自己在家裡發瘋也罷了,還慣把你交往的人都變成瘋子和傻瓜;不信,瞧瞧和你一起的幾位先生就知道了。糊塗蟲啊,你還是回家去,照管自己的家產和老婆孩子吧,別再瘋瘋癲癲,鬧得迷糊了心竅。」

堂安東尼歐說:「老哥,你走你的路;沒請教你,別來訓人。堂吉訶德·台·拉·曼卻先生心裡雪亮,我們和他一起的也並不糊塗。美德是到處都尊重的。讓你倒盡了霉吧!人家又沒招你,多管什麼閑事!」

那加斯底利亞人說:「您這話真是不錯。向這位好先生進忠告,就是找釘子碰。不過據說這瘋子對什麼事都識見高明;他這副好頭腦全給遊俠騎士道毀了,實在可惜!從今以後,即使我活一千歲,即使有人向我請教,我要再給他進忠告,讓我和子子孫孫都像您說的那樣倒盡了霉吧。」

那個進忠告的人走了,他們繼續閑逛。可是大人小孩都跑來讀那標籤,擁擠不堪,堂安東尼歐只好假裝給堂吉訶德撣撣背,把那方紙取下。

他們天黑才回家。當晚有個女客的跳舞會。堂安東尼歐的妻子是美麗活潑又有風趣的一位貴夫人。她為堂吉訶德請了幾個女友作陪客,讓她們瞧瞧這古怪的瘋人,藉此消遣。大家吃了一餐豐盛的晚飯,十點左右舞會開始。有兩個女客很淘氣促狹,雖然是正經女人,她們為了開個把不得罪人的玩笑,卻有點放肆。她們倆無休無歇地拉堂吉訶德跳舞,折磨得他不僅身體疲憊,精神也很煩倦。他那模樣煞是好看:又高、又細、又瘦、又黃,緊窄窄的衣服,僵撅撅的身子,舉動又非常笨滯。兩個年輕太太假意偷偷兒向他送情,他也悄悄地表示謝絕;可是瞧她們糾纏不已,就高聲說:

「『害人鬼怪,速去勿待』 !我不要這種情意,別來纏我!兩位夫人自己識趣吧。絕世美人杜爾西內婭·台爾·托波索獨霸著我這顆心呢,不容我接受別人的撩撥。」

他跳舞跳得精疲力竭,一面說著話,一面就在客廳當地坐下了。堂安東尼歐叫人把他抬上床去。桑丘搶先上來拉著他說:

「我的主人先生,您真是倒了霉,跳什麼舞呀!您以為勇敢的人都能跳舞、遊俠騎士都是舞蹈家嗎?我說呀,您要是這麼想就大錯了。有人寧願拼著性命殺個巨人,也不願跳舞。要是手拍腳的蹦跳,您如果不會,我還可以替您,我跳得像老鷹一樣靈活呢;跳舞我可一點兒不會。」

桑丘這番話說得大家都笑了。他伺候主人上床安睡,給他蓋好氈子,讓他出汗;如果跳舞著了涼,就可以發散掉。

第二天,堂安東尼歐覺得可把人頭的法術試驗一番了。參與的客人有堂吉訶德、桑丘和堂安東尼歐的兩個朋友;舞會上折磨堂吉訶德的兩位夫人當晚由堂安東尼歐夫人留住過夜,這時也在裡面。堂安東尼歐帶他們進了安放人頭的屋子,鎖上門,介紹了那人頭的神通,囑咐大家切勿外傳,並且說,究竟如何還沒試驗過呢。堂安東尼歐已把箇中奧妙告訴他這兩個朋友;他們要不是事先知道,也會像其他客人一樣吃驚的。怎不叫人吃驚呢,那東西是煞費心思才製造出來的呀。

堂安東尼歐首先湊到人頭的耳邊,放低了聲音,可是大家都聽得見;他問道:

「腦袋,憑你的本領說說吧,我這會兒在想什麼?」

那腦袋並不掀動嘴唇,聲音卻清清楚楚,在場的人都聽見,它說: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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