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冊 第四十九章 桑丘視察海島。

上文講到一個油滑的鄉下佬把他家沒過門的兒媳婦惟妙惟肖地描摹,惹得總督大人大發雷霆。那人是總管指使的,總管又是公爵指使的;他們通同一氣捉弄桑丘。桑丘雖是個又村又野的死心眼兒,卻能對付他們。公爵那封機密的信已經讀完了,貝德羅·忍凶醫師又回到廳上,桑丘當眾說:

「這種有事求見的人呀,不管什麼時候都跑來求見,恨不得官長專為他一人的事效勞。如果官長當時不便接見,或者事情辦不了,他們就嘀嘀咕咕說壞話,狠狠挖苦他,甚至把他祖宗的老底兒都翻出來。我現在真是明白了,做地方官的人得生就銅筋鐵骨,才受得了這種折磨。哎,你們這種有事求見的人真是沒腦子的傻瓜!急什麼呢!談話有談話的時候呀!該吃飯睡覺了,就別來!地方官長的身體也是血肉做的,身體有身體的需要,不能虧待它。不過我是例外,要吃也不得吃;這全是這位貝德羅·忍凶·台·提了他戶外拉醫師先生作成我的;他要餓死我呢,還硬說這樣半死不活就是延年益壽。但願上帝叫他那種醫生都活活地餓死吧!當然,我指的是壞醫生,好醫生是應該敬重和獎勵的。」

認識桑丘的人都想不到他會發這種高論,紛紛說:大概有些人掌權做官就糊塗顢頇,另有些人官運亨通就心竅玲瓏。且說貝德羅·忍凶·阿鬼羅·台·提了他戶外拉醫師終究不顧伊博克拉特斯的格言,答應晚上讓他吃晚飯。總督大喜,熱鍋上螞蟻似的只等天黑了可吃晚飯,覺得時間凝止不流了。他左盼右盼,總算盼到了時候。晚飯有涼拌蔥頭牛肉和白煮牛蹄子,那蹄子已經隔了好幾天。他放量大吃;即使有米蘭的鴿子、羅馬的野雞、索蘭托的小牛肉、莫融的斑雞或拉瓦霍斯的鵝,他吃來也不能更香。他一面吃一面對他的醫師說:

「醫師先生,你聽著,以後別費心給我弄什麼山珍海味;那些東西只會害我腸胃失調。我吃慣的是羊肉、牛肉、腌豬肉、腌牛肉、蘿蔔、蔥頭;吃了講究菜就不合適,有幾次都噁心了。上菜的師傅可以給我來個沙鍋燉雜燴:雜七雜八的肉越是不新鮮,臭烘烘的燉上越是香噴噴;凡是吃得的東西都可以裝進去。我就謝謝上菜的師傅,將來一定酬報他。誰也別來捉弄我,『不要把人看死了』;『同吃同住,和平相處』;『天上的太陽,普照萬方』。我管轄這座海島啊,『不貪得非分的財,也不放過應有的利』。大家睜開眼睛,『瞧著自己的箭』。該知道,『魔鬼在山悌良那』。誰惹我生了氣,瞧著吧,叫他意想不到呢。哎,『你把自己變成蜜,蒼蠅就會來叮你。』 」

上菜的小廝說:「總督大人,您的話句句是金玉良言,我代表全島居民向您保證,一定小心謹慎,為您效忠賣力。您一上任就行仁政,我們憑什麼要對您不客氣呀。」

桑丘答道:「這話我相信;誰要對我不客氣,他就是傻了。我再說一遍:我得吃飽,我的灰驢也得喂好;這是最要緊的。待會兒咱們還要出去視察呢。我打算把島上的壞事和不務正業的閑人一股腦掃除乾淨。我告訴你們,朋友,國家的無業游民好比蜂房裡的雄蜂;白吃了工蜂釀的蜜。我得要照顧農民,維護紳士的權利,獎勵好人,尤其要尊重宗教和教士。你們瞧瞧,我這話有點道理嗎?還是我太多事了呢?」

總管說:「總督大人,您講得很有道理。我知道您是毫無學問的,想不到您滿肚子良言寶訓。公爵大人和我們這些人都沒料到您這副本領。奇事天天有;玩笑變了正經,要捉弄別人,反見得自己可笑了。」

天黑了,總督得到忍凶醫師的准許,吃過晚飯,準備出去視察;隨行的有總管、秘書、上菜的小廝、記錄總督言行的史官,還有一小隊公差和公證人。桑丘拿著執法杖走在中間,神氣活現。他們在城裡才巡了幾條街,忽聽得劍鋒擊碰的聲音;趕到那裡,原來兩人在打架。他們看見長官跑來,都住了手;一個說:

「看上帝和國王份上,快來救命啊!鬧市搶劫,還攔路行兇,這怎麼行啊?」

桑丘說:「好百姓,別鬧!本人就是總督,你們為什麼打架說給我聽聽。」

另一個說:

「總督大人,我直截了當地說吧。這位紳士剛在前面那家賭場上贏了一千多瑞爾;天曉得他是怎麼贏的。我在旁邊看賭,他打出的點子是靠不住的,不止一次呢;我昧著良心沒說破他。他贏了錢就走了。他至少該送我個把艾斯古多 的彩頭錢呀。我們這種看賭的上等人,專看有弊沒弊,替有弊的遮蓋,免得吵架;贏家照例分些彩頭給我們。他卻把錢往衣袋裡一揣,拔腳走了。我氣不平,追上說著好話,請他至少給我八個瑞爾。他知道我是上等人,而且既沒有職業,也沒有產業,因為我父母沒教我職業,也沒給我產業。這混蛋是加戈 一樣的賊,安德拉迪利亞 一樣的騙子;他只給我四個瑞爾。總督大人,您就可見他臉皮多厚,良心多黑!老實說吧,您要是沒來,我准叫他把贏的錢全吐出來!得給他點兒顏色看!」

桑丘就問對方:「你有什麼說的嗎?」

那人說,講的都是實話。他只肯給四個瑞爾,因為給了那傢伙好幾次了。問贏家討彩頭錢得客客氣氣,賠著笑臉,不能計較;除非拿定贏家是騙子,贏錢是作弊的呢。只有騙子才經常把贏來的錢分攤給看賭的相識;如果贏家不肯給錢,就可見他並非壞人,而是對方無賴。

總管說:「這倒是真的。總督先生,您瞧該怎麼辦?」

桑丘答道:「我有辦法。贏家,你聽著:我不管你是好是壞、或不好不壞,你馬上拿出一百瑞爾給這個行兇的傢伙;還得出三十瑞爾給監獄裡受罪的人。至於你這個既沒有職業又沒有產業的無業游民,你拿了這一百瑞爾,限明天離開海島,流放十年;如果違命偷回,就罰你把未滿的刑期到陰間去追補,因為我會把你掛上絞架——至少會叫劊子手替我來辦。你們誰都甭回嘴,免得我手下無情。」

那兩人一個掏了錢,一個拿了錢,拿錢的就離開海島,掏錢的就回家去。總督說:

「我覺得這些賭場為害不淺,現在得一一取締,除非我沒這個權力。」

一個公證人說:「至少這一家您是無法取締的,因為來頭很大。開賭的那位大人每年打牌輸掉的錢,遠比他贏得的多。您還是取締些下等賭場吧;那種賭場更害人,作弊更明目張胆,因為出了名的賭棍不敢到大貴人開的賭場去顯身手。現在賭風盛行,寧可讓大家在上等賭場里賭,還比商人開的小賭場好。那種小賭場拉住一個倒霉蛋從半夜賭起,直到把他的皮都活剝了才罷休呢。」

桑丘說:「公證人啊,原來這裡面大有講究,我現在明白了。」

這時一名警察抓住個小夥子跑來說:

「總督大人,這小子正迎面走來,一見我們公安人員,轉身拔腳就跑,像一頭鹿似的;可見不是個好東西。要不是他絆了一跤,別想追得上他。」

桑丘問道:「小夥子,你幹嗎逃走?」

小夥子說:

「先生,我是怕公安人員盤問。」

「你是幹什麼的?」

「我是個織工。」

「織什麼?」

「您別見怪,我織長槍上的槍頭子。」

「你開什麼玩笑?賣弄你的油嘴滑舌嗎?好!你這會兒上哪兒去?」

「先生,我出來呼吸空氣。」

「島上什麼地方是呼吸空氣的?」

「有風的地方。」

「好,你真是百句百對!小子,你很伶俐啊!可是我告訴你,我就是空氣,把你一路吹送到監獄裡去呢。嘿,抓住他!把他帶走!叫他今夜悶在監獄裡睡覺!」

那小夥子說:「我憑上帝發誓:要我在監獄裡睡覺,就彷彿叫我做國王一樣辦不到!」

桑丘答道:「怎麼辦不到!我要抓你就抓,我要放你就放,難道我沒有這個權力嗎?」

那小夥子說:「隨您有多大的權力,也不能叫我在監獄裡睡覺。」

桑丘說:「怎麼不能?馬上把他帶走,叫他知道自己打錯了主意;他即使買通了牢頭禁子也沒用。如果牢頭禁子放你出獄一步,我就罰他二千杜加。」

那小夥子說:「這都是笑話!我只要還活著,誰都不能叫我在監獄裡睡覺。」

桑丘說:「你這小鬼,我問你,我叫你戴上鎖鐐關在牢里,你有什麼神道給你脫掉鎖鐐放你出獄嗎?」

那小夥子和顏悅色說:「總督大人,咱們講講道理,把話說在筋節上。假如您叫我戴上鎖鐐關在牢里,還警戒牢頭禁子放了我要受罰,您的命令都照辦了;可是我如果不願意睡覺,整夜睜著眼不睡,隨您有多大的權力,怎麼能叫我睡呢?」

秘書說:「對呀,他這話說得很明白。」

桑丘說:「那麼,你不睡只是你不願意,不是和我作對。」

那小夥子說:「不是的,先生,我一點也沒有這個意思。」

桑丘說:「那麼你就好好兒走吧。回家睡覺去,願上帝給你好夢;我並不想剝奪你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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