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冊 第二十九章 他們憑何妙計,解除了我們這位多情騎士最嚴厲的贖罪自罰。

「諸位先生,我講的就是我這出悲劇的本事。現在你們可以明白,我嘆息、數說、流淚,不是無緣無故,也沒有過分。你們只要想想我是怎樣的不幸,就知道對我勸慰都是多餘的,因為事情已經無可挽救了。我只求你們一件事,想必是你們輕而易舉的。我現在提心弔膽,怕家裡人找到我。請你們指點一個容我安身的地方,讓我去度過餘生。當然,我知道爹媽溺愛,一定會歡迎我回家的。可是這番再見,我已經不復是他們心目中的女兒了。我一想到這點,就羞慚得無地自容。我已經喪失了他們對我責望的清白,每看到他們的臉,就要想到他們正看到我的丟臉。我為此寧願流亡他鄉,一輩子不再見他們的面。」

她說到這裡,默不作聲,臉上泛出紅暈,顯然很痛心,很慚愧。聽她講話的幾個人對她不幸的遭遇又同情,又驚奇。神父正想安慰勸解,卡迪紐卻搶先說:

「姑娘,你是大財主克雷那爾多的獨養女兒、美麗的多若泰吧?」

多若泰聽他提起自己父親的名字,又瞧這人模樣兒寒酸——卡迪紐衣衫襤褸已見上文——她覺得很奇怪,就對他說:

「兄弟 ,你是誰?你怎會知道我父親的名字?我要是沒記錯,我講自己這樁倒霉事的時候,直到現在始終沒有提起他的名字。」

卡迪紐答道:「姑娘,你剛才講到陸莘達稱為未婚夫的倒霉人,我就是他,我就是那個沒造化的卡迪紐。坑害了你的傢伙行為卑鄙,把我弄成目前這副模樣。我穿得破破爛爛,衣不蔽體,在人世間得不到一點安慰,最糟的是連頭腦都不清楚了,因為我已經神識糊塗,只靠天照應還有零星片刻的清醒。多若泰啊,堂費南鐸胡作非為的時候我正在場,親耳聽到陸莘達說願意嫁他的。她暈倒以後的下場,她懷裡發現了字條的後文,我都沒勇氣再看;那麼許多不幸的事積在一起,心上受不了。我忍無可忍,離開了她家,留下一封信 ,托我寄放東西的那家主人親手交給陸莘達。我就跑到這個荒僻的地方來,打算在這裡了結餘生。因為我從那時候起,痛恨自己的生命,彷彿是不共戴天的仇敵。但是命運只剝奪了我的理性,並不要剝奪我的生命;也許它特地留我一命,好讓我今天有幸和你相逢。我相信你講的都千真萬確,因此,說不定老天爺在咱們自以為倒霉的事情里,還為咱們兩人留著一步意外的好運呢。因為陸莘達既然是屬於我的,就不能嫁給堂費南鐸,這句話她已經說得明明白白了;而堂費南鐸既然是屬於你的,也就不能娶她。那麼,咱們很可以希望上天把分屬於你我的歸還原主。因為名分已經定了,改換不了。咱們這點安慰不是從空虛的希望或胡思亂想里來的,所以我是要另打主意了,姑娘,勸你也另打正經主意,準備等待更好的運氣吧。我憑自己是紳士和基督徒向你起誓:我決不棄你不顧,直要瞧你得到堂費南鐸的保護才罷;如果我的勸說不能叫他承認他對你的責任,我就拿出我紳士的權利,名正言順地為他欺侮了你而向他挑戰。我為了要在這個世界上為你申冤,可以把他對不起我的事丟開,由上天去為我報復。」

多若泰聽了卡迪紐這番話不勝驚奇,瞧他這麼激昂慷慨,願為自己效勞,不知該怎樣答謝,就要去吻他的腳,可是卡迪紐不答應。神父出來解圍,又稱讚卡迪紐講得有理;他急切要求並勸說他們倆跟自己一起回鄉,因為在那裡可以添補些必需的東西,如要尋找堂費南鐸,或把多若泰送還她父母,或者他們認為怎麼辦最合適,到了那裡就可以著手去辦。卡迪紐和多若泰聽了很感激,都接受這番好意。理髮師一直出神地聽著,沒有做聲,這時也殷勤致辭,和神父一樣熱心地表示要儘力為他們效勞。他又約略講了他和神父到這裡來的緣故,也講到堂吉訶德發瘋的離奇,又說他們正在等待堂吉訶德的侍從,那侍從找他主人去了。卡迪紐記起他恍惚在夢裡和堂吉訶德吵過一架;他講給大家聽,只是說不出為什麼爭吵。這時候,他們聽得叫喊,聽出是桑丘的喊聲。原來桑丘到了和他們分手的地方卻找不見他們,所以大聲叫喚。他們跑去迎上他,探問堂吉訶德的情況。據桑丘說,他看見他主人身上只穿一件襯衫,面黃肌瘦,餓得要死,還直在為他的意中人杜爾西內婭唉聲嘆氣;又說他已經告訴主人,杜爾西內婭小姐命令他下山回托波索村上去,她在那裡等著呢,可是他主人說,已經打定主意,先得干下一番事業,能博得美人眷顧,才肯跑去相見。桑丘說,照這樣下去,他主人做大主教都沒指望,別說做大皇帝了,請他們瞧瞧該怎麼辦,才救得他主人出來。神父叫桑丘別著急,他們准叫堂吉訶德離開那裡,不管他願意不願意。神父接著就告訴卡迪紐和多若泰,他們打算用什麼辦法治好堂吉訶德的病,至少把他送回家去。多若泰聽罷說:她扮落難女子比理髮師好,而且她身邊帶著衣服呢,穿上活脫兒就是那個角色;她也懂得要堂吉訶德中計該怎樣表演,這事不妨交託給她,因為她讀過許多騎士小說,熟悉落難女子向遊俠騎士求救的那套話。

神父說:「那就樣樣齊全,只要馬上著手就行。咱們一定是都碰上了好運道:你們兩位意外地發現自己的事還可以補救,而我們要辦的事也更加順當了。」

多若泰馬上從她的枕套里拿出一件質料精緻的連衣長裙和一件華麗的綠披肩,又從一隻小盒子里拿出一串項鏈、幾件首飾。她一眨眼的工夫把自己打扮成一位雍容華貴的小姐。她說從家裡帶了這類東西防萬一有用,可是至今還沒用到。大家瞧她風度嫻雅、相貌姣美,都不勝喜愛,認為堂費南鐸拋棄這樣的美人,實在是眼力太差了。可是最對她傾倒的是桑丘·潘沙,他覺得生平沒見過這等美人——他確實是沒見過,所以急切請問神父,這位極美的姑娘是誰,她到這種荒僻的地方找什麼來了。

神父說:「桑丘老哥啊,咱們不說虛頭,這位漂亮小姐是偉大的米戈米公王國男系嫡派的繼承人。她是來找你主人,求他幫忙的。有個兇惡的巨人欺負了她,她要你主人代她報仇。你主人是舉世聞名的好騎士,這位公主久聞大名,特地從幾內亞趕來找他的。」

桑丘·潘沙說:「找得也巧!碰見得也巧!假如我主人有幸,能把您剛才講的那個婊子養的巨人殺掉,替她報了仇,申了冤,那就運氣更好了。只要那個巨人不是鬼,我主人碰見了準會殺死他;我主人碰到了鬼卻是毫無辦法的。碩士先生,我別的且不說,有一件事要請您幫個忙。我想請您勸我主人趕快和這位公主結婚,免得他想去做大主教——我就怕他有這個念頭。他結了婚當不了大主教,就可以順順噹噹地去做大皇帝,我也就可以稱心如願了。這件事我曾經細細打過算盤。照我估計,我主人做了大主教對我不利。因為我是結了婚的人,教會裡用不著我;我有老婆孩子,要領取教會的薪俸還得請求特准,事情就沒完沒了。所以,先生啊,叫我主人馬上娶這位公主是最要緊的——我至今還不認識她,不知道怎麼稱呼。」

神父答道:「她叫米戈米公娜公主;因為她的王國叫做米戈米公國,她當然就是這個名稱了。」

桑丘說:「這可是沒什麼說的,我看見許多人都從自己出生的地方取名,叫什麼貝德羅·台·阿爾咖拉呀,胡安·台·烏貝達呀,狄艾戈·台·瓦利亞多利德呀等等;在幾內亞想必也是這樣的。」

神父說:「準是的。至於你主人結婚的事,我一定儘力攛掇他。」

桑丘聽了這話非常滿意,而神父瞧他頭腦簡單也非常驚訝,想不到他主人的痴想在桑丘心上生了根,竟拿定他主人要做皇帝。

這時多若泰已經坐上神父的騾子,理髮師也已經戴上牛尾巴做的鬍子。他們叫桑丘領他們到堂吉訶德那裡去,一面叮囑他不要說認識神父和理髮師,因為全靠他裝作不認識,他主人才做得成皇帝。神父和卡迪紐不願意跟他們同走。卡迪紐防堂吉訶德記起上次他們倆的爭吵,而神父暫時還不必跑去,所以兩人讓大夥先走,他們緩步跟隨。神父沒忘了教導多若泰該怎麼行事,可是她聽了只叫大家放心,她自會按照騎士小說上描寫的一套去表演,一絲不走樣。她和一行人走了四分之三哩瓦的路,望見堂吉訶德在重疊的亂山岩里,已經穿上衣服,只是沒戴盔甲。多若泰瞧見了他,向桑丘問明是誰,就把坐騎打上幾鞭;滿面鬍子的理髮師緊緊跟著她,兩人跑到堂吉訶德那裡。理髮師就下騾去抱扶多若泰。她很輕快地下了騾,跑去跪在堂吉訶德面前。他請她起來,她卻跪著說了以下一番話:

「勇猛的騎士啊,我是天下最苦惱、最受氣的姑娘。我憑您的仁心熱血,求您一件事。這不但有助於我,也可以增加您的榮譽,抬高您的聲望。您如果不答應,我就跪在這裡再不起身。我是個可憐人,聽到了您的大名,特地遠道趕來求您救苦救難的。如果您的勇力果然名不虛傳,您就義不容辭,得幫幫我。」

堂吉訶德答道:「美麗的小姐啊,你要是跪在地下不起來,我就一句話也不答理,也不聽你的。」

落難女子答道:「您如果不答應我的要求,我就決不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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