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引言

(1837)

[德]海涅著

錢鍾書譯

我童年知識已開、頗能認字以後,第一部讀的書就是薩費特賴的堂米蓋爾·塞萬提斯 所著《曼卻郡敏慧的紳士堂吉訶德的生平及事迹》 。一天清早,我從家裡溜出來,急急上皇家花園去,可以從容自在看《堂吉訶德》;那片刻的時光,我還回憶得很清楚。是五月里一個明媚的日子,穠麗的春天躺在靜穆的晨光里,聽那個嬌柔獻媚的夜鶯向它頌讚。夜鶯的頌歌唱得溫存似的軟和,醉心融骨似的熱烈,最含羞的花苞就此開放,多情芳草和披著薄霧的陽光就吻得更忙,花木就都一片歡欣,顫動起來。在所謂「嘆息小徑」里,離瀑布不遠,有一條長了苔衣的舊石凳,我坐下來,把這位勇士經歷的大事情來娛樂我的小心靈。我孩子氣,心眼老實,什麼都信以為真。這位可憐的英雄給命運播弄得成了個笑柄,可是我以為這是理所當然,遭人嘲笑,跟身體受傷一樣,都是英雄的本分;他遭人嘲笑害得我很難受,正像他受了傷叫我心裡不忍。上帝創造天地,把諷刺攙在裡面,大詩人在印刷成書的小天地里,也就學樣;我還是個孩子,領會不到這種諷刺,看見這位好漢騎士,空有義俠心腸,只落得受了虧負,挨了棍子,便為他流辛酸的眼淚。我那時不大會看書,每個字都要高聲念出來,所以花鳥林泉和我一起全聽見了。這些淳樸無猜的天然品物,像小孩子一樣,絲毫不知道天地間的諷刺,也一切當真,聽了那苦命騎士當災受罪,就陪著我哭。一株衰老不材的橡樹微微啜泣,那瀑布的白色長髯飄揚得越發厲害,彷彿在呵斥人世的險惡。看到那頭獅子無心迎斗,轉身以屁股相向 ,我們依然以為這位騎士的英雄氣魄可敬可佩。愈是他身體又瘦又干,披掛破爛,坐騎蹩腳,愈見他的所作所為值得誇讚。我們瞧不起那些下流俗物,那種人花花綠綠,穿著綾羅,談吐高雅,而且頂著公爵頭銜 ,卻把一個才德遠過他們的人取笑。我天天在花園裡看這本奇書,到秋天就看完了;我愈讀下去,就愈加器重,愈加愛慕杜爾辛妮亞的騎士。有一場比武真慘,這位騎士很丟臉,輸在人家手裡,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念到這段情事的那一天。

那是個陰霾的日子,灰暗的天空里一陣陣都是氣色兇惡的雲,黃葉兒凄凄涼涼從樹上落下來,憔悴的晚花奄奄待盡,頭也抬不起,花上壓著沉甸甸的淚珠,夜鶯兒早已不知下落,望出去是一片衰盛無常的景象。我讀到這位好漢騎士受了傷,摔得昏頭昏腦,躺在地上。他沒去掉面盔,就向那佔上風的對手說話,聲音有氣無力,彷彿是墳墓里出來的。他說:「杜爾辛妮亞真是天下第一美人,我卻是世上最倒霉的騎士。儘管我本領不行,真是真非不可以顛倒。騎士大爺,你舉槍刺罷!」 我看到這裡,心都要碎了。

唉!那位光華耀眼的銀月騎士,打敗了天下最勇敢最義氣的人的騎士,原來是一個喬裝改扮的剃頭匠!

我在「遊記」第四部里寫了上面一段,描摹多年以前讀《堂吉訶德》的印象。如今又過了八年了。天呀!時光真是飄忽!我在杜塞爾多夫地方皇家花園的嘆息小徑里把這部書看完,還彷彿是昨天的事呢。這位偉大騎士的所作所受,依然叫我震驚傾倒。是不是好多年來,我的心始終沒有變呢?還是繞了個巧妙的圈子,又回到童年的情思呢?後面這一說也許道著了,因為我記得每隔五年看一遍《堂吉訶德》,印象每次不同。我發育得是個青年的時候,伸出稚嫩的手去采生命的玫瑰花,爬上峰巔去攀附太陽,夜裡做的夢全是老鷹 和清白無瑕的少女,覺得《堂吉訶德》掃興乏味,看見這部書就不耐煩似的把它擱在一邊。後來我快成人,跟這位擁護杜爾辛妮亞的倒霉戰士稍稍相安無事,而且嘲笑他起來了。我說,這傢伙是個傻瓜。可是,說也奇怪,在人生的程途里,尤其是徘徊歧路的時候,那瘦騎士和那胖侍從總追蹤在我後面。還記得那回上法國去遊歷。有一天我在驛車裡發燒似的睡得很恍惚,清早醒來,朝霧朦朧,看見兩個臉熟的人夾著我的車子齊驅並進。右面是曼卻郡的堂吉訶德,跨著他那匹行空絕跡的馬駑騂難得;左面是桑丘·潘沙,騎的是他那頭腳踏實地的灰色驢子。我們到了法國邊境。區分國界的高桿上一面三色旗迎著我們飄蕩,那位曼卻郡的上等人恭恭敬敬鞠了個躬;第一批法國憲兵向我們走來,那好桑丘冷冷地點了點頭。然後這兩位朋友搶在我頭裡去,影蹤都不見了,只有駑騂難得的振奮長鳴和那驢子的應聲酬答還偶然聽得到。

這位好漢騎士想教早成陳跡的過去死里回生,就和現在的事物衝撞,可憐他的手腳以至背脊都擦痛了,所以堂吉訶德主義是個笑話。這是我那時候的意見。後來我才知道還有樁不討好的傻事,那便是要教未來趕早在當今出現,而且只憑一匹駑馬,一副破盔甲,一個瘦弱殘軀,卻去攻打現時的緊要利害關頭。聰明人見了這一種堂吉訶德主義,像見了那一種堂吉訶德主義一樣,直把他那乖覺的頭來搖。但是,土博索的杜爾辛妮亞真是天下第一美人,儘管我苦惱得很,躺在地上,我決不打消這句斷語,我只能如此——銀月騎士呀,改裝的理髮匠呀,你們舉槍刺罷!

偉大的塞萬提斯寫這部大作,抱著什麼宗旨呢?那時候武俠小說風靡了西班牙,教士和官吏都禁止不了,是不是塞萬提斯只想把這種小說廓清呢?還是他要把人類一切激昂奮發的熱情舉動,尤其是武士的英風俠骨,都當做笑柄呢? 顯然他只是嘲諷那類小說,想點明它的荒謬無理,供大家笑罵,就此把它掃除。他非常成功。教堂里的儆戒和官廳里的威嚇都不管事,然而窮文人的一支筆見了效驗。他斷送了武俠小說;《堂吉訶德》出世不多時,西班牙人全覺得那類小說索然無味,再也不出版了。不過,天才的那支筆總比執筆的人還來得偉大,筆鋒所及總遠在作者意計之外。塞萬提斯不知不覺之中,對人類那種激昂奮發的熱情,寫了一部最偉大的諷刺。這是他沒料到的,他這人自己就是位英雄,大半世光陰都消磨在騎士遊俠的交鋒里,身經勒邦土之役,損失了左手博來點勛名,可是他暮年還常常引為樂事。

關於這位大創作家《堂吉訶德》著者的人品和生涯,寫傳記的人所知無幾。通常那種瑣記都是掇拾些東鄰西舍嚼舌根娘兒們的唾餘,我們倒也不少了它。她們只看見個殼子,我們卻看到這個人的本身,看到那真正的、無詐偽的、不誣妄的狀貌。

薩費特賴的堂·米蓋爾·塞萬提斯是個俊秀強壯的人。他氣概高傲,心地寬闊。他眼睛的魔力真是出奇。恰像有人能夠看透地面,知道底下埋的是財寶金銀還是屍骸,這位大詩人會眼光照徹人的心胸,把裡面的蘊蓄,瞧個明白。對好人呢,他這一瞥就像陽光,欣欣然耀得衷懷開朗;他這一瞥對壞人又像劍鋒,惡狠狠把心腸割碎。他的眼光像追索似的射進人的靈魂,跟它問答,它不肯答話,就動酷刑;靈魂血淋淋的橫在拷問架上,也許那軀殼還要做出一副貴人屈尊的樣子。許多人不喜歡塞萬提斯,世途上大家都懶得推挽他,還有什麼可怪呢?他從來沒有富貴過;他朝山瞻禮,辛苦奔波,帶回來的不是珍珠,只是幾枚空貝殼。據說他不稀罕錢,我告訴你罷,他沒錢的時候,就知道錢多麼稀罕了。可是他不曾看得錢跟名譽一樣貴重。他該了些債。他寫過一篇詩神阿波羅發給詩人的證書,第一節就說道:「詩人若說自己沒有錢,大家得相信他的話,不應該再要他賭咒發誓」 。他愛音樂,愛花,愛女人。他的戀愛往往很不得意,尤其在他還年輕的時候。他少年時給決絕無情的玫瑰花放刺扎傷了,是不是想到自己將來的偉大就可以慰情釋痛呢?一個晴朗的夏天下午,他這位風流小夥子跟一個十六歲的美人兒在太古河畔散步,他談情說愛,那小姑娘一味的嘲笑。那時候,太陽還沒下去,依然金光照耀,可是月亮已經升在天空,又小又淡,彷彿一抹白雲。少年詩人對情人說道:「天上那黯然無色的小盤子,你瞧見沒有?它的影子落在咱們腳邊這條河心裡。這條河彷彿是可憐那月亮,才肯在雄放的奔流里映帶著它那苦惱的形象,有時候水波澎湃,還像瞧它不起,要把它拋向岸上。可是到天黑了瞧罷!夜色一起,那個黯淡的小盤子會愈來愈亮,光華遍照全河,這些翻騰蕩滌的波浪見了那顆燦爛星辰就要顫抖,又貪又愛地向著它洶湧。」

詩人的身世該向他作品裡去追究,因為他在作品裡吐露了隱衷。上文說塞萬提斯當了好一輩子的兵,這從他作品裡處處看得出來,在他的劇本里比在《堂吉訶德》里還要清楚。羅馬人那句話,「生活就是打仗」 ,對他很切,有兩層意義。菲力普二世替上帝掙面子,自己使性子,以兵為戲,各處行兇;在那些戰事里,塞萬提斯好多次當個小兵,跟人家交戰。他整個青年供那位舊教的大護法驅使,他為舊教的權利親自出馬。根據這種事實,我們可以猜想他對舊教的權利也是十分關切的。有人說他只為懼怕宗教法庭,所以《堂吉訶德》里不敢敘述當時新教的思想;那種事實就把這個流傳頗廣的議論推翻了。塞萬提斯絕不是那樣;他是羅馬教會的忠心孩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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