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譯者序

《堂吉訶德》是國際聲望最高、影響最大的西班牙文學巨制。可是作者米蓋爾·台·塞萬提斯·薩阿維德拉(Miguel de Cervantes Saavedra,1547—1616)一輩子只是個傷殘的軍士、潦倒的文人。後世對他的生平,缺乏確切的資料。

他是一個窮醫生的兒子,生於馬德里附近的阿爾加拉·台·艾那瑞斯城(Аlcaláde Henares)。我們不知道他的生日,只知道他受洗的日子是1547年10月9日。我們也不知道他早年在哪裡上學,只知道一位深受人文主義影響的教師胡安·洛貝斯·台·沃幼斯(Juan López de Hoyos)曾把他稱為自己寵愛的學生。1569年,他隨教皇派遣到西班牙的使者到了羅馬;1570年投入西班牙駐義大利的軍隊,充當一名小兵;1571年參加有名的雷邦多(Lepanto)戰役,受了三處傷,左手從此殘廢;1572年傷愈仍舊當兵;1575年他回國途中,被阿爾及爾海盜俘虜,在阿爾及爾做了五年奴隸,曾四次組織同夥基督徒逃亡,都沒有成功,1580年才由西班牙三位一體會修士為他募化得五百艾斯古多,把他贖回西班牙。

塞萬提斯回國一貧如洗,當兵已無前途,靠寫作也難以維持生活,1582年曾謀求美洲的官職,也沒有成功。1584年他娶了一位薄有資財的妻子。這位妻子居住托雷多,塞萬提斯經常為衣食奔走,只能偶爾到托雷多去和妻子團聚。他去世時妻子還活著。1587年,塞萬提斯得到一個差使,為「無敵艦隊」在安達路西亞境內當採購員,有機會接觸到許多城鎮各行各業的人,但事情不好辦,報酬又菲薄。1590年,他再次謀求美洲的官職,申請沒受到答理。1594年他當了格拉那達境內的收稅員。由於工作不順利,再加無妄之災,他曾幾度入獄;據說《堂吉訶德》的第一部就是在塞維利亞的監獄裡動筆的。

1605年,塞萬提斯五十八歲,《堂吉訶德》第一部出版,深受讀者歡迎。1614年,這本書的第二部才寫到五十九章,他忽見別人寫的《堂吉訶德》續篇出版,就趕緊寫完自己的第二部,於1615年出版。這部小說雖然享有盛名,作者並沒有獲得實惠,依然是個窮文人,在高雅的文壇上,也沒有博得地位。他患水腫病,1616年4月23日去世,葬在三位一體修道院的墓園裡,但沒人知道確切的墓址。

塞萬提斯的作品除《堂吉訶德》外,還有牧歌體傳奇《咖拉泰》(Galatea)第一部(1585);劇本如《努曼西亞》(Numancia,1584),《尚未上演的八出喜劇和八出幕間短劇》(Oedías y ocho entremeses nuevos nunca representados,1615);短篇小說集《模範故事》(Novelas ejemplares,1613);長詩《巴拿索神山瞻禮記》(Viaje deParnaso,1614);和他身後出版的長篇小說《貝爾西雷斯和西希斯蒙達》(Persiles y Sigismunda,1617)等。

《堂吉訶德》是舉世聞名的傑作,沒讀過這部小說的,往往也知道小說里的堂吉訶德。這位奇情異想的西班牙紳士自命為騎士,騎著一匹瘦馬,帶著一個侍從,自十七世紀以來幾乎走遍了世界。據作者塞萬提斯的戲語,他當初曾想把堂吉訶德送到中國來,因沒有路費而作罷論 。可是中國雖然在作者心目中路途遙遠,堂吉訶德這個名字在中國卻並不陌生,許多人都知道;不但知道,還時常稱道;不但稱道堂吉訶德本人,還稱道他那一類的人。因為堂吉訶德已經成為典型人物,他是西洋文學創作里和哈姆雷特、浮士德等並稱的傑出典型 。

但堂吉訶德究竟是怎樣的人,並不是大家都熟悉,更不是大家都了解。他有一個非常複雜的性格,各個時代、各個國家的讀者對他的理解都不相同。堂吉訶德初出世,大家只把他當作一個可笑的瘋子。但是歷代讀者對他認識漸深,對他的性格愈有新的發現,愈覺得過去的認識不充分,不完全。單就海涅一個人而論,他就說,他每隔五年讀一遍《堂吉訶德》,印象每次不同 。這些形形色色的見解,在不同的時代各有偏向。堂吉訶德累積了歷代讀者對他的見解,性格愈加複雜了。我們要認識他的全貌,得認識他的各種面貌。

讀者最初看到的堂吉訶德,是一個瘋癲可笑的騎士。《堂吉訶德》一出版風靡了西班牙,最欣賞這部小說的是少年和青年人。據記載,西班牙斐利普三世在王宮陽台上看見一個學生一面看書一面狂笑,就說這學生一定在看《堂吉訶德》,不然一定是個瘋子。果然那學生是在讀《堂吉訶德》 。但當時文壇上只把這部小說看做一個逗人發笑的滑稽故事,小販叫賣的通俗讀物 。十七世紀西班牙批評家瓦爾伽斯(Tomás Tomayo de Vargas)說:「塞萬提斯不學無術,不過倒是個才子,他是西班牙最逗笑的作家。」雖然現代西班牙學者把塞萬提斯奉為有學識的思想家和偉大的藝術家,「不學無術」這句考語在西班牙已被稱引了將近三百年 。可見長期以來西班牙人對塞萬提斯和《堂吉訶德》是怎樣理解的。

《堂吉訶德》最早受到重視是在英國 ,英國早期的讀者也把堂吉訶德看做可笑的瘋子。艾狄生把《堂吉訶德》和勃特勒(Samuel Butler)的《胡迪布拉斯》(Hudibras)並稱為誇張滑稽的作品 ,譚坡爾(William Temple)甚至責備塞萬提斯的諷刺用力過猛,不僅消滅了西班牙的騎士小說,連西班牙崇尚武俠的精神都消滅了。 散文家斯蒂爾(Richard Steele)、小說家笛福、詩人拜倫等對塞萬提斯都有同樣的指責。

英國小說家斐爾丁強調了堂吉訶德的正面品質。堂吉訶德是瘋子么?斐爾丁在《咖啡店裡的政治家》(The Coffee-House Politi)那個劇本里說,世人多半是瘋子,他們和堂吉訶德不同之處只在瘋的種類而已。斐爾丁在《堂吉訶德在英國》那個劇本里,表示世人比堂吉訶德還瘋得利害。戲裡的堂吉訶德對桑丘說:「桑丘,讓他們管我叫瘋子吧,我還瘋得不夠,所以得不到他們的讚許。」 這裡,堂吉訶德不是諷刺的對象,卻成了一個諷刺者。斐爾丁接著在他的小說《約瑟·安德魯斯》(Joseph Andrews)里創造了一個亞當斯牧師。亞當斯牧師是個心熱腸軟的書獃子,瞧不見目前的現實世界,於是幹了不少傻事,受到種種欺負。斐爾丁自稱他這部小說模仿塞萬提斯,英國文壇上也一向把亞當斯牧師稱為「堂吉訶德型」。英國文學作品裡以後又出現許多亞當斯牧師一類的「堂吉訶德型」人物,如斯特恩創造的托貝叔叔,狄更斯創造的匹克威克先生,薩克雷創造的牛肯上校等。這類「堂吉訶德型」的人物雖然可笑,同時又叫人同情敬愛。他們體現了英國人對堂吉訶德的理解。約翰生說:「堂吉訶德的失望招得我們又笑他,又憐他。我們可憐他的時候,會想到自己的失望;我們笑他的時候,自己心上明白,他並不比我們更可笑。」 可笑而又可愛的傻子是堂吉訶德的另一種面貌。

法國作家沒有像英國作家那樣把堂吉訶德融化在自己的文學裡,只是翻譯者把這位西班牙騎士改裝成法國紳士,引進了法國社會。《堂吉訶德》的法文譯者聖馬丁(Filleaude Saint-Martin)批評最早的《堂吉訶德》法文譯本 一字字緊扣原文,太忠實,也太呆板;所以他自己的譯文不求忠實,只求適合法國的文化和風尚 。弗洛利安(JeanPierre Claris de Florian)的譯本更是只求迎合法國人的喜好,不惜犧牲原文。他嫌《堂吉訶德》的西班牙氣味太重,因此把他認為生硬的地方化為軟熟,不合法國人口味的都改掉,簡略了重複的片段,刪削了枝蔓的情節。他的譯本很簡短,敘事輕快,文筆乾淨利落。他以為《堂吉訶德》雖然逗笑,仍然有他的哲學;作者一方面取笑無益的偏見,對有益的道德卻非常尊重;堂吉訶德的言論只要不牽涉到騎士道,都從理性出發,教人愛好道德,堂吉訶德的瘋狂只是愛好道德而帶上偏執。他說讀者對這點向來沒有充分理解,他翻譯的宗旨就是要闡明這一個道理 。可以設想,弗洛利安筆下的堂吉訶德是一位有理性、講道德的法國紳士。以上兩種漂亮而不忠實的譯本早已被人遺忘,可是經譯者改裝的堂吉訶德在歐洲當時很受歡迎,1682年的德文譯本就是從聖馬丁的法文譯本轉譯的。

英國詩人蒲柏也注意到堂吉訶德有理性、講道德的方面。他首先看到堂吉訶德那副嚴肅的神情 ,並且說他是「最講道德、最有理性的瘋子,我們雖然笑他,也敬他愛他,因為我們可以笑自己敬愛的人,不帶一點惡意或輕鄙之心」 。寇爾列支說,堂吉訶德象徵沒有判斷、沒有辨別力的理性和道德觀念;桑丘恰相反,他象徵沒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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