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燃燒的沖繩 第二十六節

在讀谷機場,惠特尼上校晉見了羅伊·蓋格少將。蓋格少將沒幹幾天,就被史迪威上將替代。約瑟夫·史迪威將軍因同情共產黨,力主用援華物資武裝朱德、毛澤東的抗日部隊,被蔣介石趕出了中國。史迪威將軍是馬歇爾元帥的好朋友,馬歇爾元帥一轉手,就把他任命為第十集團軍司令官。強大的第十集團軍將作為主力,在九州登陸,史迪威將軍會創造遠遠超過他在緬甸戰場的輝煌業績,向日本人報復他在北緬撤退中蒙受的恥辱。他在一九四二年五月曾說:「我們丟臉地進入了地獄,並且一路挨打。我們必須找出其原因,然後打回去。」

今天,這句話也將象麥克阿瑟元帥那句「我一定回來」一樣應驗。

羅伊·蓋格中等個子,短鬍鬚,很慈祥。他和霍蘭德·史密斯中將完全是一副陰陽模。然而他們同樣是優秀的軍人。軍人並沒有固定的形象,智將、勇將、仁將、懦將、猛將,凡心有靈犀者,凡刻苦學習者,凡立志獻身者,均可史冊留名。

蓋格以第三兩棲軍軍長身份,向查爾斯·惠特尼上校宣布太平洋戰區司令尼米茲的命令,任命惠特尼為「海魔」師師長,並同時晉陞他為海軍陸戰隊准將。

「惠特尼准將,好好指揮你的『海魔』,讓它變成咬死日本人的真正魔王。」

羅伊·蓋格同惠特尼握手,打開香檳酒為他祝賀。「查爾斯,馬上去關島,尼米茲上將想具體了解沖繩的戰況,修改謝爾曼將軍的新計畫。說實在的,你打得真不賴,先後指揮過兩個師的團隊,從頭打到腳。切斯特想見見你。你認識他嗎?」

惠特尼搖搖頭。「不認識」。

「那就好好見見海軍上將吧。興許,你會有意料不到的前程。」

惠特尼心中苦笑。自從那天他看到清岡殺死婦女以後,他對戰爭和殺戮已經厭倦了。他一度對軍人抱著美好的幻想,夢見自己成為將軍,指揮千軍萬馬去建立功勛。現在,他終於開始指揮一個精銳的海軍陸戰師,偉大的成功之路已經在腳下鋪展,他卻在暗想脫下戎裝,回到凱爾索鎮,同父親、母親、范尼尼、戴維,還有未曾出世的小傢伙,共享人生之樂。他的英國式的進取精神,美國式的冒險作風,榮譽心,事業心,全都被一種東方色彩的暖融融的家庭感和幸福感取代了。東方的倫理,西方的進取,也許是人類之車的兩隻輪子吧。

讀谷機場修整一新。大批戰鬥機和轟炸機停放在滑行道邊。有陸軍的飛機、海軍的飛機和海軍陸戰隊的飛機。起落滑行,頻繁往來,忙得如同紐約的航空港。

不久前,五月二十四日夜裡,五架老式的日本一式陸攻轟炸機冒著大雨在這裡強行著陸。美軍雷達發現以後,高射炮火打掉了四架。最後一架帶傷用機腹在跑道上著陸。從破裂的機身里衝出十幾名日本敢死隊員。他們是奧山道郎大尉的「義烈空挺隊」。奧山大尉等人渾身掛滿了炸藥,沖入停機坪,連續炸毀了三十餘架飛機。在燃燒瓶和飛機燒起的青白色火光中,日軍敢死隊員大聲喊叫,用機槍殺傷到處逃竄的美軍空勤人員。最後他們又點燃了七萬加侖的兩個航空油槽,把整個機場燒得象一個巨大的篝火堆。

載著查爾斯·惠特尼准將的C-54型運輸機飛離了跑道,直升藍天。四架P-51野馬式戰鬥機在它上方護航,飛機繞島半周后,向東北方向硫黃島飛去。青蔥的沖繩隱現在雲隙間,它象一個字母W和一個T連起來。惠特尼想,如果W表示「戰爭」(即War),那T就表示「協商」(即Talk)。但願人類的這場浩劫過後,會換來長長的和平。

機身下邊是無邊無際的大海。查爾斯·惠特尼突然萌生了一個念頭。他起身離座,穿過隔門走進駕駛室。他找到上尉機長:「喂,上尉先生,我是惠特尼准將。如果你不反對的話,請將飛機的航線再偏北一點兒,我想看看那個『帝國』。」

英俊的上尉立刻笑了,露出白牙:「我叫華特,我正巴不得如此呢。日本的戰鬥機不是被公牛哈爾西打光了,就是藏起來留著等我們登陸的時候當神風機用。據說沒有什麼麻煩。」他指指上面。「那些小夥子們也正在抱怨執行一次和平的例行護航任務呢。」

C-54向北飛去。

季節性的熱帶氣旋已經掃掠過沖繩海面,沿著東海吹向中國大陸。颱風過後出現了晴天。奄美大島、吐葛喇列島、大隅諸島從機翼下的雲縫間向後退去。機群已經接近了日本本土列島。機長說得對,日本沿海的天空乾乾淨淨,毫無戰爭氣氛。四架P-51警惕地跟隨著運輸機,如同忠誠的蘇格蘭牧羊犬。

種子島也飛過了。

華特上尉從駕駛艙的隔門中走過來:「先生,九州到了。」

佐多岬出現在機翼下。C-54向右轉彎,沿著九州東海岸飛行。

左翼下出現了一片莽莽蒼蒼的大陸,一望無邊。沿海的坡地上開了梯田,種著稻米和雜糧,雜亂得如同印度僧侶的袈裟。大大小小的池塘象銀鏡片一樣反射著陽光。大片的闊葉林覆蓋著九州山脈。華特上尉心領神會地降低了高度,透過稀疏的薄雲,能看到城鎮和鄉村,看見河流、橋、公路、機場、港口、船,甚至是人。

它就是日本嗎?

這就是布滿了火山和溫泉、在頻繁的地震中寢卧不安的國家;自誇是東西方文化熔爐的國家;駕信佛教、神道教、孔教的國家;時而自卑又突然狂妄的國家;在幾張榻榻米紙板房中做著帝國夢的國家。這就是那個拚命學習又拿老師開刀的民族;刻苦奮鬥卻又極端輕生的民族;講究花道、茶道這種家庭雅興卻又屠殺了上千萬異國人民的民族;創造了浮世繪、友禪綢卻又生食人膽的民族,講究自己民俗節日卻又把別國人民投入血海的民族;祈奉自己神社卻又毀壞他國祖墳的民族;借來外國文化卻又想用自己雜七條八的文字和倫理去同化別人的民族;湧現了明惠上人 、宗達和鈴木成高 卻又造就了東條英機、土肥原賢二和谷壽夫 的民族……一切美和丑都在這裡奇特地融合;一切善和惡都在這裡奇巧地混雜,一切野心勃勃的進取和赤裸裸的兇殘都在這裡熔煉,一切進化和野蠻都在這裡鍛造。

它就是日本。

它的一切宗教、禮儀、道德、信仰、習俗、風情、文化和藝術都是那麼神秘而難以思議。惠特尼同它打了四年仗,仍然感到不可捉摸。

不管怎樣,美國和中國、英國等盟國一起,最後終於戰勝了它。

真正戰勝了嗎?

確實如此。麥克阿瑟元帥將率領百萬大軍在日本登陸。斯大林的紅軍立刻就要橫掃中國東北。中國共產黨、甚至是國民黨的軍隊,也在咄咄逼人地逐退中國戰區的日軍。英軍在緬甸和馬來反攻。澳軍在新幾內亞掃蕩。洛克伍德的「狼群」幾乎吃光了日本船艦。李梅的「來自地獄的火鳥」快要燒盡了日本的城市。如果這一切盟國都嫌太慢,太不利索,死人太多,花費太昂費,那麼,乾脆讓提尼安島的五O九大隊把那顆什麼「超級炸彈」丟下去,把這個古怪、偏執、自信、狂妄、不屈不撓、擴張成性,從語言到思維方法都和別人不一樣的民族從地圖上抹掉。

那樣就能結束一切嗎?

日本經過八十年的改革、維新、擴張、侵略之後,重新被剝得赤探裸的,俯伏在勝利者們腳下,思索自己文明應該走的正確歷程,難道,在太平洋廣大戰區作戰的盟軍士兵、水兵、陸戰隊員、飛行員、卡車司機、工兵、婦女輔助隊員,不同民族種族的老百姓、工人、農民、商販、知識分子,他們流血、犧牲、致殘、出力,忍飢挨餓,就是為了從被宰割者一躍而變為宰割者嗎?

歷史如流沙,戰勝、戰敗時時發生。然而,民族總是不朽的,文明總是不朽的,正如同這個藍色的星球。

應該怎樣對待戰敗的日本呢?

查爾斯·惠特尼攬盡心智。必須審判戰爭罪犯,必須強制解散軍火托拉斯,解散全部軍隊和軍官團,剷除滋生戰爭的地基。也許,還要給日本一部西方式的憲法,(難道西方就沒有進行過侵略的戰爭嗎!)給日本人以民主,給人民以言論自由,諸如此類。或者使日本變成一個二等民族。然而這一切都能解決問題嗎?都能保證日本不象德國一樣,從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廢墟上東山再起嗎?日本是一個精力何等充沛的民族,它怎能甘心忍受戰敗的屈辱呢?

也許,應該用什麼外科手術來除去它的毒瘤。不,應該是內科。讓它的人民意識到自己的使命,不是用醜惡野蠻的侵略戰爭,而是用它勃發的精力和進取精神,去為未來的亞洲和世界和平與穩定,盡到自己的職責。

飛機接近了四國島的足折岬。P-51的戰鬥機飛行員報告說,四國基地的日本戰鬥機已經升空,前來截擊。

惠特尼准將下令向東飛行,脫離日本海岸,在硫黃島加油,再飛向關島。

他已經有了一個糊模的結論:盟軍打碎的是一個軍閥專制的血腥污濁的舊日本。民族不會死。一個新的日本,會象從火焰和灰燼中飛出來的鳳凰一樣,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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