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燃燒的沖繩 第二十四節

濕氣、臭氣、怨氣充滿了岩洞里的空間,使它帶上了恐怖、幽秘和絕望的氣氛。密密麻麻的石鐘乳從穹頂上懸垂下來,有些已經同地面上叢生的石筍連起,變成一根根石柱。燈光時明時滅,最後乾脆消失。發電機壞了,修理它的工兵早已經投入戰鬥,恐怕也死了。幾盞氣燈照亮了洞穴,每當炮彈爆炸,就晃幾晃,把石鐘乳、石筍、石柱的黑色投影打碎,編織,尤如一群群鬼魅在壁畫上跳躍。

洞穴里的蝙蝠早嚇飛了,換上了一群形同獸類的人。日本第三十二軍司令部撤遷到這個喀斯特洞窟中,所有進來的人都做了準備,沒有人指望能從這裡活著走出去。

參謀長長勇中將躺在一張歪扭的帆布行軍床上,似睡非睡。每逢沖繩海岸外美軍發射406毫米大炮,他就痛苦地抖動一下。長勇在兩個半月的苦戰中累垮了,心臟病發作,被條原軍醫部長搶救過來,他再也無法籌劃那些狡猾兇狠的第一流阻擊戰了。病人是不負責任的,他終於可以休息啦。誰知他剛躺下不久,又翻身爬起,聲嘶力竭地繼續指揮戰鬥。

牛島也在堅持最後的指揮。

日軍殘部集結在三個互相聯繫的地區里。第四十四獨立混成旅在八重瀨岳和具志頭村;第二十四師團在真壁和真榮平;第六十二師在米須村。所謂旅,也不過幾百人,一個師,也才千數人。幸而地形對守軍很有利,美軍也失血過多,攻勢減緩。日軍居然還奪回了重要的一五七點六高地。

布克納爾中將戰死以後,第三兩棲軍軍長羅伊·蓋格少將接任了他的職務。在陸戰隊的歷史上,從來沒有誰指揮過這麼多的陸軍部隊。蓋格名下有四個陸軍師,遠遠超過了陸戰隊的數量,然而激戰方酣,陸軍並不計較。

蓋格少將就任第十集團軍司令官以後,重新劃分了陸戰隊和陸軍的戰線,嚴令兩個軍種都發起猛攻。第二天,美步兵九十六師副師長埃爾斯利准將戰死。沖繩之戰達到了最高潮。

牛島中將在國吉高地使出了他的「殺手鋼。」他派出唯一的預備隊,埋伏在一個險惡的峽谷四周。當美國海軍陸戰隊冒險闖入了峽谷,日軍就封鎖了谷口,一個連的美軍成了關東軍老兵的活靶子,光一個叫角尾的軍曹就打死二十二名美軍。美軍援兵被阻,在彈丸之地上空投補給,全部送給了日軍。最後,用謝爾曼坦克壘上沙袋,才把哭爹叫娘的傷兵撤出去,出盡了丑。

不過這也僅僅是日軍的迴光返照罷了。

牛島滿的兵力全部用光了。他再也沒有一個人可以向前線派送,日軍的血已經流盡。戰敗的報告接踵而來。八重瀨岳、國吉高地、與座岳山地相繼失守,真榮平、真壁陣地已被包圍,敵人的迫擊炮彈冰雹般地落在軍部的石洞頂上。洞口就是太平洋,一寸退路也沒有了。

戰爭象是一場足球賽,開始,雙方咬得很緊,比分打成平局。後來,紅隊領先,尤如神助,左一個右一個不斷進球,簡直打瘋了;藍隊無論如何也防守不住,一輸到底。

岩洞外面,美國飛機在撒招降的傳單。裝了高音喇叭的吉普車在喊話。聲音飄到岩洞里來,有美國人那種酸溜溜的日語,還有日本戰俘地道的日語。牛島恨不得刀劈那些敗類,儘管迫擊炮彈僅剩下幾枚,他還是下令轟擊喊話的廣播車。

牛島也知道自己意氣用事,喪失控制自己情緒的能力,而這種自我控制力,他一直引以為自豪。

他感到沮喪。他覺得肝區更疼了。雖然還有一個多月就是他五十七歲的生日,他卻覺得自己象個七十五歲的老人。他是老了,擔負不了沖繩決戰這麼重大的任務。他輕率地放走了第九師團。如果第九師團現在沖繩,他還可以再堅持三個月以上。他不顧八原大佐反對發動大反攻,也是失控的反應,連那麼顯而易見的事實他都拒絕接受。他變得婆婆媽媽。從首里撤向摩文仁途中,每走過一具日軍的遺屍,他都停下來,合掌祈禱。在美軍的彈雨和天降的大雨中,難道不也顯得很做作嗎。

當然,從另一方面看,他在絕對優勢的敵人面前,堅守了八十天,殺死了幾萬敵兵,拖住美國艦隊,讓神風機殺死了上萬水兵,創造了防禦戰的奇蹟。他可以問心無愧地說:「我牛島滿已經把沖繩變成了日本列島的防波堤。」

人到了快死的時候,反而清醒了,甚至連麻木的思想也活躍起來。

牛島挪過身,把長勇中將從床上扶起來,就著昏暗的燈光,試著給他倒杯水。又是婆婆媽媽。由他吧。

水早成了泥漿。貯存的淡水早光了,人渴了半個月了。每天舔石鐘乳上的露水滴,嘴唇和舌頭全乾裂了,人非常痛苦。想想沒幾天活頭,也不去計較渴不渴啦。

泥漿水還是牛島特意吩咐保存下來的。參謀長喝了水,安然入睡,連炮彈的震動也干擾不了他。長勇是一個極容易激動的人,他曾告訴牛島,如果不批准「北上」反攻他就自殺。

牛島突然想看看太陽。沖繩作戰期間,他一直在坑道和洞穴里,首里撤退又逢雨夜,對於一個穴居的人,太陽和海顯得異樣的美好。多少日本兵,被美軍的炸藥封在洞中,他們死的時候一定非常痛苦:呼吸窒息,胸肺受到巨大的壓力,眼球突出,最後一眼看到的仍然是黑暗。洞穴保護了人,又最後埋葬人。

傷兵絆住了牛島的腳。他們不知道是軍長,罵罵咧咧。幾個女學生護士已經被折磨得忘掉了自己是女性,倒頭依偎著傷兵就睡著了。一個好色之徒垂危之際還動手動腳。牛島很傷心,一批批懷著青春夢幻的青年人跟隨他成為他鄉之鬼。美麗的少女,再也不能唱歌,不能戀愛,不能生兒育女,卻握著冰冷的手榴彈,準備結束自己剛剛開始的生命。

他終於走到了岩洞口。

天真藍哪!

他很久沒見到天空了。天空的動人之處全部展現出來。久雨初霽,天空中只掛著高高的捲雲。天空顯得高遠、博大、深邃、帶著永恆的迷惑,把陰晴、雲雨、霜雪、風雷統統博愛地收在自己的胸懷中。但是天空立刻將不屬於他了,也不屬於他的三十二軍所剩無幾的官兵了。

海面也是寧靜的。

它從洞口的懸崖下,一直鋪展到目力難及的天邊,延伸到地球曲面下極遠的海岸。深藍色的波浪鑲著間斷的白邊。島礁、波濤、迷霧、冰山、颱風、海嘯、潮汐和涌,都容納在海的懷抱中。珊瑚、魚蝦、海藻都生息在藍色的大陸上。這片曾經是別人的海,被日本帝國佔據了,現在又被迫從嘴裡吐出來。日本人從海上衝殺過去,打敗了亞洲人、俄國人、歐洲人、澳洲人和美洲人。現在,他們又從藍色大陸的盡頭反攻回來,把日本人趕回老家。牛島對美國人絲毫不抱幻想。他知道美國佔領軍會象日本佔領軍一樣,肢解、強姦、蹂躪、消化、同化、毀滅這個民族和國家。

於是,海在牛島眼裡也變成醜惡的了。數不盡的各種各樣艦船,被大西洋和太平洋沿岸的船塢造出來,它們掛著星條旗,打不完,撞不盡。一個民族同另一個民族在海洋上作戰。海上強權臣服於更大的海上強權,一個造船業輸給另一個更強的造船業。幾乎所有的帝國都在海洋上進行自己的征服,希臘人,迦太基人,羅馬人。撒克遜人,北歐海盜、拜占廷人、阿拉伯人和奧斯曼人、荷蘭人和伊比里亞人,最後是日本人和美國人。日本人靠野性贏得了海洋,美國人靠工廠加野性打敗了日本人。

海變成了敵人的海,沒有什麼好看的了。

牛島滿中將走回岩洞、周圍飛竄著五O機槍子彈和火箭彈,炮彈把珊瑚岩碎屑崩起來,各種聲音使他的耳鼓麻木了;八原博通大佐從上面退入岩洞。他負了傷,肩上滲出大片的血跡。八原參謀對牛島說:「軍長,快到洞深處去吧。八七高地和八九高地都失守了。我要組織洞口的防禦。」

牛島未置可否,人卻往洞里走去。爆炸的震動搖撼著燈,燈光把他的身影投在石鐘乳的亂影上,活象地獄裡的精怪。

他昏昏沉沉,重新邁過傷兵(有些已經是屍體了)。彈藥箱、機槍架和散亂的器材把他的腿撞疼了。

牛島模摸索索,找到一隻衣箱。從首里坑道中撤退的時候,所有的書籍、雜物和私人物品都丟棄了,文件和信件也燒光了,僅僅留下了這隻箱於。

他打開箱子,裡面僅有一套禮服,洗得乾乾淨淨,熨得平平整整,領章釘得極標準。禮服的左胸前有八枚勳章,大正五年他從陸大畢業以來,這些勳章記錄了他的戎馬生涯。他穿上禮服,在前胸又別上另外的兩枚勳章,在右胸衣袋下別上一枚特大的勳章。那是日本軍人的最高榮譽——金鳶勳章。

他在東京羽田機場赴任前,同夫人君子作了訣別,按太平洋島嶼戰爭的一貫成例,司令官必然與海島共存亡。他簡短說了一句:「軍人出趟家門,任何事也不要分心。夫人的任務是撫養孩子們,別的方面就不要擔憂了吧。」

他坐下來,向沖繩縣民發了一封明碼電報,並在電台上做了廣播。他感謝沖繩人對他的幫助和付出的巨大犧牲。犧牲是真的,「幫助」卻是被迫的。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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