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燃燒的沖繩 第十九節

東京已經被燒成了一大片焦黑的、猙獰的、醜陋的、惡臭的廢墟。

公元七世紀古代武藏國的風水寶地上,日本人進行了一千年的苦心經營。貞觀時期,它已經頗具規模。江戶時代,它變得非常豪華。德川家族模仿中國帝王的氣派,把它改造成一個政治經濟和地理中心,定名為「江戶城」。那時間,號稱「天下第一城」的江戶城中,旌幡招展,武士雲集。八百另八町中,酒樓飯館鱗次相比,很象中國宋代的汴京。明治天皇改都「東京」後,它又經歷了近八十年西洋式的發展,變成了一個生氣勃勃、擁擠不堪的大雜燴:「官府的鞠町,書生的神田,華族的赤板,小職員的四谷,學者的小石川,大學生的本鄉。」它的歷史、它的文明、它的皇后、它的新興產業,它的學府和商埠,連同它的六百萬人口,使它成為日本民族的象徵。那白雪皚皚的圓錐形富土山下,太陽女神庇護著她的臣民,就象希臘神話中的女神雅典娜保佑著古老繁榮的雅典城。

然而,這一切全讓寇蒂斯·李梅這個壞小子給破壞了。千年之後,無數代的日本人將永遠也找不到這個帶有古典和現代韻味的天皇居住過的京城了。舊東京將象龐培城一樣,只留在考古學家和歷史學家們的記憶里。

三月份的燃燒彈無限制空襲以後,大鹽平的生活也遭到了波及。菊町一帶建築密集,儘管開闢了防火牆和防火溝,仍有大片大片的房於被燒毀了。僅僅靠五十嵐和賴子的奮力搶救,大鹽平伯爵的豪華府邸才保存下三分之一。大家就住在燒剩的房子里,熬著凄風苦雨的日子。

賴子比任何時候更關心大鹽平內弘。女人一旦真正鍾情於一個男人,她煥發出來的獻身精神和對男人的精細照料,連石頭人也會為之感動。老伯爵大鹽平康成在東南海地震中因心臟病暴發去世了。伯爵家只剩下內弘一人。內弘、賴子和五十嵐老人相依為命,如果誰一陣子不見了,另外兩個人就會擔心地到處去找。每當燃燒彈的「噝——噝——」聲響起來,他們總是先讓別人鑽防空洞,自己最後才進。災難倒煥發出人們的一股悲壯氣概來了。

春回大地,花園裡的櫻花怒放了。雖然挖防空洞的時候刨掉了一些,剩下的八重櫻和大山櫻仍開得非常絢爛。賴子讓大鹽平坐在爛漫的櫻花樹下的一張藤椅上,姣妍的染井吉野櫻、薄墨櫻、寒緋櫻和楊貴妃那重重疊疊、紛紛揚揚的花辨和花蕊之中,露出賴子皎好的臉龐。大鹽平覺得花如人,人似花。

「賴子,你象櫻花一樣美呀!」

賴子把報紙和雜誌送給大鹽平,輕輕地依在他身邊,弄得大鹽平心醉神搖。

「快看報吧,看看報上都說些什麼了呀?」

報紙的開版只有戰前的一半,雜誌薄得只剩下幾張紙。所有的印製品都用的是又黃又粗的劣等紙張。它們居然象石縫中的小樹似的生存著,倒是令人吃驚的事。其實,報紙雜誌由於嚴格的紙張配給,種類連戰前的四分之一都不到了。

報上登著經過軍部新聞檢查的新聞。德國已經投降了。海軍元帥卡爾·馮·鄧尼茨在弗倫斯堡向全世界宣布希特勒的帝國已經壽終正寢。日本統帥部的回答是:我們還要打到底。文學雜誌上充滿了「軍事愛國主義」的色彩。著名的芥川獎和直木獎還在評選。可是除了露骨的性描寫和追求女孩子的情節外,沒有任何新東西。陽和八年創作《玫瑰探戈》舞曲的紙恭輔氏,已經從關東軍少尉的崗位上退役,專門在日比谷公會堂譜寫和演奏軍國主義調子的樂曲。沖繩之戰的消息時有披露,神風機已經撞沉了五六百艘美軍艦艇。《文藝春秋》《中央公論》《日本評論》《改造》四大家御用雜誌都在鼓吹「本土決戰」。大鹽平知道軍部對此是完全認真的。他的軍界朋友們告訴他:軍統帥部參考硫黃島、塞班島、拉包爾和沖繩的經驗,正在準備最後的洞穴作戰。

海軍喪失了全部戰艦以後,正在瘋狂地挖掘坑道之類的地下工事,並屯集了大量軍需品和糧食。在長野縣的松代山下、在國鐵櫻井線上青垣連峰底下,在丹波市豐田的一本松山,在古都奈良,從大和到大阪,到處都在挖鑿坑道和洞穴。日本列島被挖成了胡蜂窩和鼴鼠洞,地道網錯綜複雜,有如迷律。軍人們見面時往往只說一句話:「加油干哪!構築起大和地底城。」

難怪三月大空襲前,天皇召見退役的煎首相東條英機,詢問他日本將來的戰策,東條僵硬地回答:「不必顧及日本的將來和B-29越演越烈的空襲。日本目前遭受到的轟炸,與德國本土遭到盟軍的轟炸,差得太遠了。美軍從離日本本土兩千公里的馬里亞納基地,每周至多能派出一百餘架B-29前來攻擊而已。如果連這也嚇得日本人喪膽的話,還指望進行『大東亞聖戰』嗎?」

現在,軍人們並沒有喪失戰意。沖繩之戰打得鬼哭神泣,就是有力的佐證。大鹽平注意到天皇幾乎召見了所有的重臣,唯獨沒有見近衛文坡。那麼,近衛公爵打算幹什麼呢?

派出所的三好貞吉先生來過兩次。他說帝都危恐,連華族也要投入消防和其他民防工作,他對大鹽平的保護已經到期,請他去參加實戰性的消防工作,還指派給了他一輛大輪消防車和兩位婦女、一位六十一歲的老人。

大鹽平所屬的消防分隊參加了一次搶救皇居的消防行動。他見到了「特別消防隊」的一群年輕人。他們都是早稻田大學和其他專科學校的學生。除了在空襲期間護校外,他們主要負責搶救皇宮御所,是一種敢死性質的搶險隊。平時,他們就在九段的消防署內待命。美國飛機在以往的空襲中很少向皇宮投彈,但三月十日那天,有一些燃燒彈落入了「天池壕」內。

大鹽平有豐富的戰鬥經驗。雖然只有單臂,還是奮勇地同學生們一起滅火。他們用麻布袋撲滅四處亂竄的凝固汽油火苗,砍斷起火的雕樑畫棟,從煙熏火燎的宮室內抱出燒傷的宮內省女官,她們還穿著伺候皇室的錦緞朝服。她們平時深居禁地,學生們還是頭一回看到這麼漂亮的古裝打扮的日本姑娘。據說個別輕佻的學生還有意無意地扯下了燒傷的女宮的衣服。大鹽平是不信這種謠傳的。人與火搏鬥是性命悠關的事,誰還顧得上在這關頭萌動艷心。

火被撲滅以後,燒得焦頭爛額的學生們排成一列。一名穿著朝服的宮中官員走來,向學生們賜送皇室的賞金。學生們雙手捧著接下來,並且深鞠一躬。他們的救火費僅僅五十錢紙幣。連大鹽平也感到憤憤不平。既然今天的紙幣什麼東西也買不到,作為皇室,對待用生命來勤皇的年輕人,未免太小氣了。

隨著空襲的頻繁,市民的飢餓狀態已經長期化,大鹽平家也不例外。配給的大米經常一周無貨,醬油和其他用糧食製成的調味品早就失蹤了。只有憲兵和警察比任何時候都多,只要被誣為「散布反軍思想、泄露國家機密、秘密援助朝鮮獨立運動、共產黨嫌疑和違反戰時經濟管制條例」五條之一者,立即遭到逮捕。大鹽平上街,時時看到囚車鳴叫,直奔向巢鴨監獄。汽油如此缺乏,用在捕犯人方面可真慷慨。

到了五月下旬,東京的十分之四地區都被燒毀了。昔日燈紅酒綠的銀座區,在三月十日的大空襲中幾乎燒得片瓦皆無。銀座八丁目的新田地區、滿州新聞社東京支社、日本料理、新聞學院都處在烈火的坩鍋里,連人都沒有跑出來。鋼架子的高壓線塔居然被燒化,變成一堆七扭八歪的爛鐵。地下鐵道中了一枚五百公斤炸彈,聽說人肉碎塊、頭髮腦漿和腸肚一起噴濺到水泥牆上,連掩屍隊員也不敢近前。大街上的電車成了一具焦黑的鐵殼,隅田川上的一座鐵橋也被炸斷了。外務省、司法省、海軍省均轉入地下辦公,因為已經無房可用。在皇宮附近的《讀賣新聞》社,內幸町的《東京新聞》社和有樂座的《每日新聞》社也被焚盡,東京成了沒有報社的首都。

大鹽平內弘無論怎樣詛咒這場戰爭,當他的兄弟袍澤被屠殺,當生他養他的城市被毀滅,誰也無法超然世外,他悲憤得幾乎痛不欲生。盟軍對漢堡和德累斯頓的大轟炸,在歐洲算是登峰造極了,但仍然無法同東京的破壞相比。寇蒂斯·李梅完全違反了人道主義原則,企圖從地圖上抹掉江戶城。

戰爭的報復就是這樣兇狠。它要叫戰爭的發動者留下世世代代的永恆的印象。德國和日本都是野蠻嗜殺的民族。俾斯麥打贏了普法戰爭以後,日本侵略了中國;日本打敗了俄國以後,德皇威廉發動了第一次世界大戰;日本鯨吞了中國東北和華北以後,希特勒發動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日本不甘人後,又推行了野蠻的「大東亞戰爭」。又有誰會相信日本人呢?誰敢說日本有朝一日喘息過來之後,又象德國人從一次大戰後喘息過來一樣,不會再次去訴諸武力呢?他們的精力還沒有耗盡,野心還沒有實現,帝國依舊在夢中,會不會又有一個東條用他戴白手套的手去揮動戰刀呢?如果日本人憐惜自己的生命和自己的城市的話,又為什麼要去燒毀別人的城市,屠殺別國的人民呢?

大鹽平不敢去想這些,這樣的想法是叛國的。他不得不忍受龍臨死的痙攣,時間拖得真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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