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燃燒的沖繩 第十三節

勝連,勝連,披著金色的朝霞,

開門,開門,太陽升起在懸崖。

勝連輝煌的宮殿如月亮星辰,

偉大的君主與世長存。

查爾斯·惠特尼上校哼著這首沖繩民間的奧莫羅小調,希望能減輕心理壓力。神風機就在他頭頂上呼嘯,不時有一兩艘艦艇被它們撞沉撞毀。最好不要去看,因為看了神風機衝擊艦艇的一剎那間,許多人患了精神分裂症。

太平洋戰區的所有高級指揮人員,尼米茲、斯普魯恩斯、特納、布克納爾和蓋格,都預料到沖繩戰役必定很艱苦,很綿長。所以他們決定把精銳的「海魔」師當作集團軍戰略預備隊。從硫黃島戰役看,這樣的部署完全正確。可是,戰局的發展出乎預料,兩個軍放前登陸,未遭抵抗。陸戰一師橫掃沖繩蜂腰部直打到勝連半島頂端,只遇到小股日軍部隊的阻擊,還不夠填牙縫的。頭一次投入戰鬥的陸戰六師,在謝潑德少將指揮下,向左旋轉,一路北進。陸戰六師沿著沖繩東西海岸,穿過樹林、溪流、山澗,繞過日軍的小股抵抗部隊,大踏步推進。後勤跟不上、戰線上破洞百出、人員疲勞都無法阻止士氣高溫的陸戰隊士兵。東海岸突擊部隊,沿著有銘、平良、安田等山村和崎嶇的沿海道路,直撲沖繩島北部的邊戶角。西海岸部隊沿多幸山、恩納岳、仲尾次、鹽屋等險峻的山地奪路疾進。估計十天後,同東路部隊將在邊戶角會師。第三兩棲軍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五分之四。現在,T字的橫線全部被美軍佔領,僅僅剩下豎線了,它叫做本部半島。據說,在本部半島的中間有一個險惡得出奇的山區——八重岳,而日軍北部防禦重點就在那裡。

即便八重岳還會有一場苦戰,但絲毫末受損的六師勝任愉快,各方面情報表明,八重岳守軍不會超過一個團的兵力。

於是,紛紛傳說作為「浮動戰略預備隊」的「海魔」師,准要調回塞班島。否則會在種風機攻擊下遭到無謂的犧牲。

惠特尼上校抱怨「海魔」邊次實在晦氣。

運載「海魔」的船隊集結在沖繩南海岸外的大洋上,適逢颱風季節,每個人暈船嘔吐,全倒了胃口。惠特尼也吐空了肚子,非常虛弱,飢餓感搖晃著五臟六腑,象闌尾炎手術中被醫生撥弄的感覺一樣。可是,炊事兵端來的牛排、沙拉、烤肉和碎牛肉餡餅一沾唇,他又反射式地嘔吐起來。

他無聊地翻看手邊的兒本書。

關於沖繩島和琉球群島,他的知識很淺薄。琉球南方的馬魯古群島名氣太大,葡萄牙人、西班牙入和荷蘭人為它打了幾個世紀的仗。沖繩似乎屬於中國文化圈,西方記載很少。塞班戰役以後,范尼尼·惠特尼太大應他索求,給他寄來幾本關於琉球群島的書籍,兩本是美國傳教士和商船船長的著作,一本是葡萄牙探險家遊記的英文譯本。

沖繩不同於密克羅尼西亞的那些荒島,它同其他亞洲國家一樣,有悠久的文明。據說,這裡發掘出三萬年前的文化遺址,找到了貝殼文明和石器文明的文物。公元七世紀,中國隋朝的使節到過琉球群島,蒙古的艦隊也入侵過沖繩。假使惠特尼如願以償,將會看到張牙舞爪的石獅子、漆屏風、漆器、古樂器、瓷器和綢緞,表明沖繩文化深受中國文化的影響。實際上,在幾千年里,中國就是東亞精神文明的颱風眼。惠特尼看到書里的照片充滿了中國式的花鳥畫:垂柳、小橋、傘、荷塘、塔和無表情的騎者,一種與西方文明迥然而異的文明和倫理。然而,同是受中國文化影響的日本卻決然地走上了軍國主義之路。

一三二六年沖繩出現了三個很有意思的藩王:北山國王、中山國王和南山國王。國王之間打了一系列杯中風暴式的小戰爭。中國人把蒙古人趕走以後,三位國王都遣使向中國進貢,企圖爭取自己的正統地位。中國王朝的使團回訪了這個四百八十五平方英里的海島。到實力最強的中山國查戶口,競發現只有三十六戶人家。中山國王正橋掃平各藩,完成了統一衝繩的「大業」。他開始在中國、朝鮮、日本、馬來亞和香料群島之間做多邊貿易,沖繩開始繁榮。高大的神寺、佛塔、石砌的龜甲墓紛紛樹起。一五一一年,葡萄牙人攻陷香料群島以後在沖繩登陸。不久,就流傳了本地的奧莫羅民謠。沖繩人也開始學會了築起圍城,保衛他們小小的領地。沖繩人謙和、圓通、機智、識禮。在中國、日本和荷蘭、葡萄牙之間相處,也難為了他們。一八七二年日本侵吞了沖繩,現在,將有一些什麼樣的沖繩人等待著美國人呢?

惠特尼的筆記本上記著一首詠嘆調,它是一位十七世紀沖繩島恩納村的女詩人寫的。迴腸盪氣,帶著甜甜的憂傷,帶著寂寞的惆悵,帶著田園詩和海浪花情調,真美極了。

浪花喲,你平息了;

風兒喲,你睡覺了。

首里來的藩王喲,

我們讓您高高興興了。

他想,那位女詩人長的是什麼樣子呢?念頭轉來轉去,他就想起了范尼尼。他從自己的衣箱中拿出一疊藍色的信扎,一封封抽出來讀。那些是他讀過許多遍的妻子的信。

一九四四年十月,惠特尼上校同范尼尼小姐結婚了。蜜月過後,惠特尼重返塞班訓練部隊,范尼尼和他同機抵達檀香山。然後,范尼尼去新蘭西探望父親,在惠靈頓呆到一九四四年聖誕節。結婚使她容光煥發,彷彿變成了另外的一個女人。美國之行使她大開眼界,知道世界上還有那麼大一片生機勃勃、象萬花筒一般變化萬千的大陸。她和丈夫遊了費城和紐約,泛舟切薩皮克灣上,看了佛羅里達的沙灘和加利福尼亞的紅杉樹。她興奮極了。

按照惠特尼的請求,她將轉入美國國籍。趁惠靈頓的美國大使館為她辦理各種繁瑣的手續、護照和文件的時間,范尼尼又同父親去了一趟澳大利亞。此刻,年輕的惠特尼太大的心境很複雜。她生長在一個幾乎與世隔絕的海島上,象莎士比亞寫的《暴風雨》中的米蘭達姑娘。她的心靈沒有一絲污染,她真誠地愛,天真地想,誠心地做,她是一塊透明的水晶。她的父親拉菲老頭就象是普洛斯比羅,滿足於把女兒封閉在孤島上。現在,戰爭的航船把腓迪南王子——查爾斯·惠特尼中校送給了米蘭達。那麼,世界如同旋轉舞台一樣驟然突變。紐西蘭之外的世界繁華、喧鬧、氣象萬千,令她目不暇接,而紐西蘭則是安謐、清寡、賞心悅目。兩種文明,兩種哲理,兩種慾望,在范尼尼心中劇烈衝突,象火山口中沸騰的熔岩。紐西蘭有多少綿羊,美國就有多少汽車;紐西蘭有多少松樹,美國就有多少摩天樓;紐西蘭有多少溫泉,美國就有多少娛樂中心。離開翡翠般的海島,踏上一個魔鬼和神祗盤踞的大陸,真叫她蓮步難挪。

然而,惠特尼在那裡,她的丈夫在那塊土地上。僅僅這一點,就夠了。

范尼尼同父親拉菲逛了悉尼。他們看到菲利浦街上那些戴白色假髮,穿長袍,打領結的律師,看到了高大的文藝復興式的郵政總局建築,聽了市政大廳里的管風琴演奏會,在皇家十字區喝了帶故國色彩卻變成澳洲味道的義大利咖啡。盡興之餘,范尼尼感到了澳洲同紐西蘭一樣,在新大陸襯托下顯得過於「土氣」。她的拉丁血液中的激情終於被喚醒了。她想起著名法國評選家希普萊特·丹納對拉丁民族的描述:敏感、細膩、早熟、趣味高雅、鋒芒外露、追求愛情。這些舊大陸和地中海陽光地帶所賦予的秉性,在老拉菲先生壓抑了二十四年之後,一下子暴發了,那種滾燙的血液把范尼尼燒得幾乎控制不住。

她匆匆同父親轉了轉墨爾本,看了看本地的企鵝、鴯鶓和袋鼠。維多利亞州同新威爾士州相比象個土裡土氣的暴發戶。對於悉尼,范尼尼覺得它古風猶存,卻又生氣勃勃;而墨爾本,無處不顯得擁擠、俗氣、骯髒、缺少教養,帶著當年淘金狂和綠林豪俠內德·凱利的烙印。她對自己的迅速轉變感到吃驚。在過去,看到放蕩的女人和坦露出大半個胸脯的姑娘,她以為可恥,現在似乎「表示理解」了。過去她從不注意男人的衣飾、手杖、領帶和鞋襪,現在發現不同的男人會打扮得千姿百態,體現了氣質、性格、教養、地位和心靈,「服飾原來也是一種藝術」。把古老的英國遺風同新大陸那種融合了世界各民族的現代風格相比,也許昭示了一句普通的格言:出走,冒險,奮鬥,創新,世界屬於你。

她急急忙忙結束了澳洲之行,並把每天的印象全都寫信告訴惠特尼。在查爾斯淵博的知識面前,她象個小學生。她愛他愛得發瘋。她覺得命中注定遇到查爾斯這個白馬王子,查爾斯勇敢,當機立斷;瀟洒、溫文爾雅;精力旺盛、才華橫溢;富於理想又不屈不撓。惠特尼是現代的貴族,飛機時代的騎士,徹頭徹尾的海軍上將(她搞不清海軍和海軍陸戰隊的區別)。查爾斯是路德維科·阿里奧斯托 長詩中的羅蘭。他倆的愛情是《新生》中但丁和貝雅特里齊的愛情。他是她精神的巴台農神廟,是她幻想中的獅心王理查,是她肉體上的阿波羅。她不能沒有他。她要永遠和他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班機飛行在墨累河平原鬱郁蒼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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