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燃燒的沖繩 第六節

三月的九州開滿了花。

靠太平洋一岸的細島、宮崎、串良、鹿屋一帶的丘陵上,抽出嫩芽的桃樹上,粉色的桃花開得如煙如霧。櫻花也極絢麗,在返青的田壠間開得如雲如海。農田裡的油菜花開了,大地象鋪上一張張金毯。紫雲英花招來蜂群。風把花香送到遠方,空氣也變得象蜜一般香甜柔和。春天沿著北回歸線爬上了日本列島。宇宙間的萬事萬物,畢竟按自己內在的規律運行,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看到鮮花,杉本才知道春天已經悄沒聲地來了。在南洋作戰,只有旱季和雨季,只有毒烈的太陽和無止無休的豪雨。日本是個四季鮮明的國家,四季的色彩同南洋相比,更適合人類的心理,畢竟是祖國。杉本他們為了帝國,大踏步地前沖了五千公里。現在,又一步步退了回來,重新站在祖宗的土地上。日本已經丟掉了自明治以來得到的全部東西。它現在想結束這場戰爭,喘口氣兒。但是敵人決不答應。他們要踏上這片開著鮮花的土地,徹底清算明治、大正、昭和三個時代給亞洲和太平洋地區帶來的罪惡。什麼「本土決戰」、「一億人玉碎」之類的口號,杉本是不相信的。他了解敵人實力雄厚,報復可畏。軍部的人發動戰爭之初,想的全是勝利的美酒,現在卻強迫全體國民吞下苦汁。

元旦空襲以後,美奈子已經變成一個精神病人,衣食住宿都無法自己料理。杉本軍務緊急,只好把她託付給一個已經死去的同事的家裡。

匆匆離開東京後,他一直在南九州的鹿屋海軍航空兵基地訓練飛行員。鹿屋基地的飛行隊屬於宇垣中將的第五航空艦隊。宇垣本人完全贊同採用神風特攻隊的戰術。日本艦隊已不復存在,唯一的辦法就是特攻。無論從哪個角度講,特攻都是簡單、廉價、有效的方法。大西中將在菲律賓失去自己的飛機和飛行員以後,已經回到本州關東一帶,在厚木機場上訓練新的神風隊員,單等美軍在東京灣登陸的時候,用自殺機消滅他們的艦隊。自殺飛機都是精心保留下來的。軍部對B-29的空襲越來越多地採取了無所謂的放縱態度,任憑B-29一個城市接一個城市地燒下去。唯一的報復是拿被俘的美軍飛行員泄忿,把他們一刀一刀剮成骨頭架子,把他們的心肝挖出來剁碎了給日本飛行員吃,說是「能壯膽」。到處都是本土決戰的氣氛。報紙上宣傳說:美軍一登陸,日本婦女和中學生將用竹槍參戰。如果美軍強姦我們的婦女,她們用匕首也可以消滅敵人。

美奈子發瘋,敵人離家門口越來越近,杉本大佐的脾氣變得很壞。他的肝火旺盛,動輒訓斥和棍打部下,喝醉了酒是尋常事。為了「招待」神風特攻隊員,軍部早就組織了女學生參加「奉仕」隊,專供神風隊員享樂。神風隊員們都是剛脫下學生裝的小夥子,剛來兵營,想家思親還顧不過來,並沒有搞女人的願望,那些嬌嫩的女學生們大都讓杉本他們這些老兵油子糟蹋了。人越是亂搞女人,心理狀態就越敗壞,今朝有酒今朝醉,有時連人格也會喪失掉。

夏目武大尉也是一個杉本這樣的老兵。他在馬來空戰中擊落過英國人的水牛式戰鬥機。早在中國武漢的空戰中,他就被俄國飛行員打瞎了一隻眼睛。獨眼使夏目非常凶暴,他對奉仕隊的姑娘們又抓又咬,還常用鞭子抽她們,就更不用說對付自己部下的特攻隊員了。

特攻隊員們分為兩類:一類是提前畢業的飛行預科學校的職業軍人。另一類是剛離開書聲朗朗的教室的學生。前者知道戰爭是怎麼一回事,對軍營里非人道的體罰已經麻木。後一類人突然接到一分五厘錢郵費的紅紙召集令,一夜之間就穿上了軍裝。他們還留戀生活,還有幻想。夏日大尉卻要把他們訓練成一段「木頭」,當成一種「消費品」,準確地撞在美國軍艦上。

夏目對那些學生兵竭盡虐待之能事。有時候連杉本也看不過去。夏日用木棒、皮鞭、皮帶打他們,有時還讓他們互相鞭打。體罰和人身侮辱更是家常便飯。日本軍隊歷來奉行這樣的原則:苛刻的訓練會使士兵意識到他生來就是要吃苦和效死的,打開仗後才能不怕苦不怕死。

二尺半長的白木捧在夏目手中上下飛舞,他的眼睛象食肉猛獸盯住弱小動物那樣放出兇殘的光。所謂給士兵「灌輸軍人精神」,就是罰他們站立,連續五小時跑步,抱木柱,互相抽耳光,不停不息地念「戰陣訓」,沒完沒了地在團體和團體之間,個人與個人之間搞競賽。任何人性、人格、性格和白尊心都被夏目大尉踐踏、磨平,任何愛、被愛、理想和幻想全叫他打得煙消雲散。以至於,當這些年輕人駕駛破舊的神風機沖向敵艦的時候,反而覺得是一種光榮的解脫。

幾天以來,一直流傳著美國航空母艦機動部隊入侵九州海域的消息。九州南方所有的飛機場上,早已經把飛機拉到田野和樹林中,蓋上偽裝網。機場上擺的都是竹子、木頭和草席製造的假飛機。「一機換一艦」,飛機比人還珍貴。可是,引導神風機的老手也很缺,夏目儘管兩年沒打仗了,每次還得帶隊。硫黃島戰役打響以後,特攻隊尚未訓練好,宇垣中將受到軍部的催逼。現在軍部的實權操在梅津美治郎大將、阿南惟幾大將手裡。他們剛剛開始行使權力,他們戰意正酣。

終於,從東京的大本營里傳來了美軍米切爾將軍快速航空母艦編隊襲擊日本的情報。從沖繩島嘉手納機場起飛的一架陸軍偵察機,在菲律賓海上發現了龐大的美軍艦隊。「美國佬終於來啦。」夏目很興奮,彷彿他已經看到自己訓練出的飛行員駕著飛機「轟」地一聲撞在美國軍艦上。

三月十九日,朝霞燦爛,露水還沾在紫雲英花上。情報表明,敵艦進入了佐多岬東南一百海里的洋面上。上司的攻擊令已經下達。負責攻艦的專科軍官對特攻隊員們講解技術要領,邊說邊在一張畫得很粗糙的軍艦示意圖上指指劃劃。

「你們將駕駛著天皇陛下的飛機,載著炸彈,飛到敵艦上空,任務就完成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要調整好方位角,俯仰角必須算準,否則會衝過頭。注意看高度表,在大海上崗度感會消失。千萬記住要打開炸彈的保險裝置。高射炮火沒什麼可怕的。敵人最怕神風機,據美國報紙透露,許多美國水兵被嚇成了精神病。注意,撞擊航空母艦要撞擊島形建築和升降機。撞擊戰列艦要對準艦橋、射擊指揮儀和主炮炮塔。喏,就在這裡。好了,諸君,瞄準它衝下去,歸根到底就這麼簡單。諸位可以升為軍神,被日本國民世世代代供奉在靖國神社裡,實現你們為天皇陛下效忠的心愿。」

接著,隊員們在基地旁邊的神社裡祭神。那是一間用木板臨時搭起來的小房子,裡面豎著木牌,上書:「一機命中,保住神州。」「啊!神風特攻隊。」「忠魂烈膽,名傳千秋。」主祭的人給每個隊員頭上戴了白綢帶,上面的標語墨跡未乾,寫著什麼:「為完成任務,從容而死,求得永生大義」、「肉彈攻擊,威震敵膽,乃真正的大和魂」、「竭盡精誠,定沉敵艦」、「一機換一艦,威力無邊」等等口號。每個隊員跪下向神祈禱,接著向明治神宮方向遙拜。

儀式舉行完畢,各人有一刻鐘時間可以自由支配。有相好的去同女奉仕隊員告別,沒有情人的隊員默默地寫下遺書。規定奉仕隊員不許哭,必須強顏假笑,鼓勵神風隊員無牽掛無痛苦地去戰死。

通往停機坪的路上,當地村民和婦女,打著旗子,舉著鮮花,高呼口號,歡送特攻隊員。那種情形使一些隊員直落淚。各國的軍人都知道打仗會九死一生,但象日本這樣有組織地用肉彈法攻擊,恐怕是絕無僅有的。

杉本默默地隨著隊員們走過兩排歡送的行列。他對這種場面早已見慣了。美軍的武器裝備佔了絕對優勢,唯有特攻機才對他們有威脅。機械士已經在費力地發動螺旋槳,一些陳舊的日中戰爭初期的九六式艦戰和雙翼機吭了幾聲,引擎就熄火了。說什麼也發動不起來。擴音器中傳出敵機已從母艦上起飛,隊員們的緊張感每分每秒都在加劇。杉本一點兒也不驚慌。他知道敵機必須一架架起飛,完成編隊以後才開始飛來,時間綽綽有餘。

杉本又一次重彈舊調,這段台詞是他從小林多聞少尉那裡學來的,完全背熟了。小林少尉已經在呂宋戰役中戰死,他的飛機在仁牙因灣撞沉了一艘美軍掃雷艦。

「獻出自己的生命,求得在大義中永生,這是幸福的事情。諸君的犧牲方能挽回戰局。你們先走一步啦,我,還有其他的陸海軍將士,也將隨大家去。為了天皇和國家,拜託各位啦,死也要從容一些呀!」

冷冰冰的酒杯在每個特攻隊員手中傳遞。有的人沾一沾唇,就哭了起來。夏目大尉一瞪眼,哭的人立刻把眼淚咽進肚子。

突然,一名女奉仕隊員從滑行道外跑過來,發瘋似地抱住了一名特攻隊員:「咱們一起去死吧。一起死,井上君,我死也要同你在一起!」

夏目大尉的手已經搭住扶梯,一見這種情景,馬上收回。他撲到女學生身上,一把扯開她,把她椎到地上:「滾開!不要臉的東西。國家危亡之際,你不去報答國家,反而不讓他去為天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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