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燃燒的沖繩 第一節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七日,東京時間下午一時三十六分,日本東南海區發生了大地震。左旋的系魚川——靜岡構造線和右旋的本中央構造線發生了移動,應力沿阿寺斷層和花折斷層延伸,伊紀半島東岸的陸架上同西太平洋板塊形成了一個應力點。一次與一九二三年八月三十一日關東大地層同樣級別的大地震撼動了日本列島。

根據日本報載,氣象廳發布了《氣象簡報第五四四號》:「從近畿、中部、四國、九州、關東的全部地區到東北部分地區、北海道旭川,人體均可感到地震。各地的地震強度如下:御前崎、四日市為六級;尾鷲、名古屋、歧阜、浜松等地為五級。十至二十分鐘後,地震波掀起強烈海嘯,紀伊半島、志摩半島沿岸浪高達六米。地震受難死者九百九十八人,傷者三千零五十九人,家室部分受損和完全被毀者七萬三千零八十戶,海潮沖毀三千零五十九戶。」

這次地震震源位置在北緯33°7′,東經136°2′,深十五公里,震級為里氏八級。它帶來的損害遠遠超過人們的預料。神狠狠地懲罰了日本人。

東南沿海地震的時候,金田美奈子正在京都。

B-29轟炸機自從十一月三日的空襲以後,不斷對東京一帶發動空襲。開始,空襲集中在飛機工廠、機場、橋樑和軍火工業區,美機投下的大多是爆破彈,意在破壞日本京畿地區的軍火生產和交通運輸。由於天氣影響和日本飛機的阻擊,美軍的命中率一直很差。除了浦安橋外幾乎沒有炸中一座橋樑。只是摧毀了許多民房。惱羞成怒的美軍開始轟炸明治神宮。明治神官是日本民族的精神象徵,如果將它摧毀,必定能大大打擊東京居民的士氣。可是炸來炸去,只破壞了神宮外苑的海軍館和原宿的東鄉神社。

東京居民實實在在地感到了美軍的存在和戰爭的迫近。

東京全市實行了極嚴苛的燈火管制。美奈子所在的青柳一帶增派了大批憲兵,警察和特高深的人員也蜂擁到達一帶,彷彿藝妓們就是美國間諜似的。

美奈子精神上和肉體上都極度疲勞。自從美機開始轟炸帝國首都,一種茫然、失望和自暴自棄的心理象瘟疫似的在人們中間傳染。她的客人們脾氣暴躁,凶蠻不講道理,象狼一樣發泄著性慾,匆匆而來,悻悻而去。有的客人一邊在她身上瘋狂地亂咬,一邊咒罵著美國鬼子。有的人告訴她自己已被徵召去保衛九州和沖繩島,這是在東京的最後一夜,請盡量關照,然後兒乎要把她撕爛了。即便是熟人和過去很溫存的客人,情緒也壞透了,一邊告訴她皇軍在南洋失敗的消息和美機轟炸後的慘狀,一邊粗手笨腳地動起手來,全然沒有紳士風度。似乎末日隨時將臨,只能活一天算一天似的。人在知道自己行將死亡的時候,反應是各種各樣的。美奈子就這樣天天同獸性勃發的客人們打交道,肉體備受蹂躪。精神上還要蒙受那些人們發泄的怨恨、絕望和虐待狂般的刻毒。

她徹底垮掉了。

雖然大部分東京郊區的居民早巳用野菜和大豆充饑,但青柳、赤坂一帶藝妓雲集的地區尚能維持每日五兩米的供應。日本歷史上很早就有武土愛妓女的傳統,一些熟客又都是軍官貴人,每次來還給她拿點兒吃的東西。美奈子因而遭到了其他婦女的憎恨。即使如此,美奈子也有一段時間沒吃到豆腐、魚和乳酪了。時間顯得特別難熬,每一天都象一年似的。

記得大約是一周前的一個晚上,噢,是十一月三十日,來了一個叫做井越清四郎的商人。因為油燈很暗,她看不太清。井越先生從懷裡掏出相當多的一疊紙幣,往席而上一丟:「美奈子小姐,錢你拿去花吧。每天都有房子被炸毀和焚燒掉,錢沒有什麼用了。連一碗醬湯也買不來。日本人先餓空了肚子,再流光了血,最後被炸死。美國人是魔鬼。」

他略略向美奈子鞠一躬:「請多關照。」然後悶頭不作聲地去解美奈子的腰帶,並且把嘴唇硬湊上來。美奈子本想習慣性地扭動一下身於,她的客人一直最喜歡這個動作。現在,她連這點兒氣力也沒有了,咬緊牙關任由井越清四郎先生亂來……

他終於耗光了蠻力,躺在鋪席上粗粗地喘著氣。美奈子用一條手巾擦凈他胸上的虛汗。她端端正正地直起腰來,略略理了一下衣服,挺著胸脯,覺得肺腔里憋悶得慌。她隨手去推窗戶,打算呼吸一下清新的夜風。她腸胃翻攪,想吐又不敢吐。

她的手觸到窗框,象挨著燒紅了的鐵鍋似的猛抽回來,啊!燈火管制。雖然小房裡只點了螢火蟲屁股那麼大的小燈,但如果被憲兵發現,立刻就會逮捕她。

她突然想笑。

啊!自從兩年半以前的中途島戰役以後,她已經很少笑了。起碼是記不起何時笑過了。整個日本悶在一個大籠里,越來越黑,越來越憋氣,使人對活著也興味索然了。她為什麼不笑笑呢,反正也不費什麼勁兒,或許還能博得井越先生一個高興。這種陰沉的年月,高興不也是非常寶貴的嗎!

她穿好衣服,用雙手托起井越先生的頭,說了一個俗不可耐的下流笑話:「井越君,您說究竟是男人厲害還是女人厲害呢?」

「當然是男人羅。」井越連動也沒動。

「從前有一個你這號的色鬼,半夜起來胡亂闖到別人家裡去,挨了一頓打。回來後老婆問他去哪裡了?他支支唔唔。老婆笑著問:你這個歲數,還想往別的女人鋪上鑽嗎?他說他搞錯了,天黑看不見。看不見?你連睡了四十年的老婆的味兒都忘了?連個狗都不如,狗還認家呢,過來,這才是你的窩。快給我滾進去,我讓你下輩子再托生個不認窩的野男人。」

美奈子趁興笑起來。笑得不自然,一股凄苦和悲愴感滲透到那勉強升高的音調里。井越清四郎先生也跟著笑了。

「怪不得人人都想來你這裡,美奈子小姐。真有趣。聽說你的三弦琴也彈得很好,給我彈一曲行嗎?」

他翻側過身子,左手仲向亂堆在旁邊的衣服,他是去取錢。美奈子注意到了這個動作。

「井越先生,不用了。您給的錢已經很多了。況且,象您說的一樣,錢現在也沒有什麼用。難得您今晚高興,我就給您彈一曲吧。」

美奈子彎腰去取三弦琴。那把琴就放在屋角的一隻桐木盒裡,還是一個相當有名的藝妓傳下來的。凡是彈過它的藝妓都出了名。

美奈子的手第二次抽回來。「空襲」的概念深深烙印在她的腦海里。雖然一曲琴聲並不會被飛在同溫層上的B-29轟炸機聽見。但憲兵一直就在窗前的那株桂花樹下巡邏,正巴不得找點兒碴子。冬夜的帝都,寒風瑟瑟,口糧的熱量,早已耗光,來一陣發作,與共說是忠於職守,毋寧說是同寒冷和孤寂來一次掙扎。前天晚上,一位妓女被客人打得尖聲嘶叫,引來憲兵,立即連同客人一起逮捕。客人因為是航空工廠的高級技師,最後釋放出來,而那位名叫綾了的妓女卻被強征入煤礦,在陰濕的井下揮動鐵鎬。她全被活活累死的,綾子是個非常嬌弱的姑娘。

美奈子的遲疑驚動了井越。他問:「怎麼回事兒,為什麼不彈了?」

美奈子輕聲嘆了口氣:「警視廳有命令,晚上不許喧嘩。」

井越聽了大罵:「真他媽欺人大甚!」

美奈子捂住他的嘴:「這是戰爭,也由不得他們哪」!

她依偎在井越身邊。從一個職業妓女的角度講,井越是個瘦小平庸的人,沒有多少男子漢氣概。也許是苦難和苦痛把美奈子折磨得麻水了,她產生了一種要抵抗這種麻木和劣化的念頭。她把腮貼到井越先生的臉邊,用耳語的聲音輕輕地唱起一首年代久遠的和歌:

欲竄入深山,脫卻世間苦。只因戀斯人,此行受撓阻。

井越先生動了感情,一把摟住美奈子:「美奈子小姐,我告訴你實情。我的株式會社已經徹底破產了。我沒有任何原料,沒有電力,我的工人全部被徵召當兵去了。現在,日本的一支槍和,—桶汽油比一條人命還值錢。五天前我僅有的五百平方米的廠房被美國飛機炸掉了。我也受了傷。我恨傷得不重,還要被徵兵。當兵上前線肯定是死。我想要死也死在家裡。我本來打算今晚在你這裡呆一夜,明天就凈身剖腹。聽了美奈子小姐的歌聲,我又湧起活下去的信心。戰爭也許會結束,日本人總不會全死光吧。我要活下去,活下去就有希望。」

一陣緊急的防空警報聲劃破了冬夜的沉寂,凄厲的多普勒變音讓人四肢發涼。憲兵幾乎就在窗子下邊喊:

「空襲!空襲!趕快出來。B-29飛來啦!」

美奈子打開了收音機。另一個較為沉著的聲音報告,「從馬里亞納出動的B-29主力的目標是東京,其餘一小部分將轟炸駿遠地區。市民們,不要驚慌,立即冷靜地行動起來。」

井越治四郎先生急急忙忙地穿上衣服。腰帶還沒有系好,就聽到沉雷般的B-29引擎聲。金田美奈子還來不及收拾細軟衣服,第一顆炸彈就爆炸了。屋外的防空警戒隊員拚命地敲打著吊起來的半截鋼軌。並越將美奈子拉到戶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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