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回來了」 第十五節

馬尼拉迎接「將軍」的既有鮮花,更有無情的炮火。

當年,麥克阿瑟退守巴丹的時候,曾宣布馬尼拉為「Opencity」(不設防的城市)。這是高級統帥在戰爭中的一種騎士風度。巴黎就曾被宣布為「不設防的城市。」這次「將軍」反攻呂宋,認為山下是一個歐洲化的現代將軍,對於極易被圍困的馬尼拉會放棄防禦,當作「不設防的城市」,把這座東方名城保存下來,他覺得山下與他會有這種默契。據山下戰後供稱,他已經放棄了馬尼拉,他的司令部早就轉移到碧瑤的深山中去丁。可是。馬尼拉歸海軍防守,他連海軍的一個連也指揮不動。

日本是列強中唯一陸海軍分立的國家。整個戰爭沒有一個最高統帥。天皇不過是精神上的象徵,首相應只是行政官員。所謂陸相、海相都是從英國學來的一套制度,並無真正的實權。真正指揮戰事的是陸軍參謀總長和海軍軍令部長,空軍分別配屬陸海軍。前者靠參謀本部行使職權,後者直接同聯合艦隊掛鉤。陸海軍完全是平行的,誰也管不了誰。這種制度在日清戰爭和日俄戰爭時代尚能運轉,到太平洋戰爭中後期就完全失靈了。日本的陸海軍就象一輛沒有車夫的兩架馬車。

駐馬尼拉的日本海軍部隊歸大川內中將指揮,他們絲毫也不打算拱手奉送菲律賓首都。他們已經失去了白己的艦隊,既沒有受過正規的陸戰特別是山地戰訓練,也不打算到山野和密林中去苦鬥。他們準備去死,不但要體面地死,還要拉上一個殉葬品,這就是美麗如畫的馬尼拉。

開始,一切順利。莫奇少將的坦克直接沖入馬尼拉城。大批戰俘被解放,市民們從家中湧上街頭,流著熱淚,訴說生活的苦難和日軍的暴虐。當騎一師的戰車抵達縱切馬尼拉城的巴石河西岸時,一切全都改觀了:日軍的魔王們從地縫裡鑽出來,把鋼鐵和火焰傾瀉到馬尼拉兩城區。痛苦而又無法避免的巷戰開始。

大川中將直接讓岩淵海軍少將爆破馬尼拉城。岩淵把馬尼拉劃成數塊地區,指派自己的工兵和炮兵分區爆破和炮擊。莊嚴的古堡變成廢墟,巍峨的飯店化為瓦礫。街道被碎石亂瓦和屍體堵塞,躲過了許多世紀的動亂、人禍和兵燹的價值連城的古迹頃刻之間化為飛灰。日軍已經不成其為一個由武裝的男人組成的集團,而是一種對整個人類、整個文明、整個自然界懷有一種變態仇恨的獸群。

巴石河上的一切橋樑:中國式的木橋、西班牙式的石橋、美國式的水泥橋和鋼橋全部被炸毀。日軍在東岸的永久工事和地下室里做好了一切準備,讓美國用它最優秀的青年人的生命和菲律賓人的血,來換取他們豺狼一樣的狗命和一座凄涼的廢墟。真正的馬尼拉已經永遠消失了。

麥克阿瑟和肯尼跟隨騎一師的先頭部隊進入了馬尼拉市。激戰方酣,流彈橫飛他毫不在意。敵人退入馬尼拉舊城中頑抗。老城的城牆還是西班牙殖民者的遺產,十二米厚,八米高,每隔一段距離,還有座哥特式的塔樓。在日軍密集的自動火器和迫擊炮殺傷下,美軍傷亡直線上升。肯尼怒不可遏,力主用俯衝轟炸機夷平城牆和城樓。麥克阿瑟制止了肯尼,他認為轟炸機太不精確,特別是凝固汽油彈會把所有古建築都付之一炬。(可是對於漢西爾將軍和李梅將軍用燃燒彈不分青紅皂白地焚毀日本城市和古迹的行徑,麥克阿瑟卻拍手稱快。)

肯尼憤憤不平。不轟炸就要白白地犧牲許多美軍的生命。他哪裡會想到:麥克阿瑟是把馬尼拉當作他的私產呢!

大川中將和岩淵少將可沒領麥克阿瑟的情,他們的抵抗越來越頑強,馬尼拉市一點兒一點兒地消亡下去。麥克阿瑟火了。他批准了使用重炮。克魯格立即調來155毫米「長湯姆」炮團和105榴炮營,加上陸軍團屬75毫米炮連,對馬尼拉抵抗點開始了外科手術式的毀滅性炮擊。「長湯姆」在諾曼底灘頭、岡城、瑟堡、安特衛普等歐洲地區和城市享有盛名。每當它放平直瞄射擊的時候,德國人總是喊:「哎呀,別打了,我們投降,我們就怕『長湯姆』。」它的一枚炮彈足以把一棟混凝土大樓齊根削平。肯尼對此事一直困惑不解:難道「長湯姆」的效果同俯衝轟炸機有什麼兩樣嗎?

麥克阿瑟前往已被巴奇解放的彼利彼德集中營和聖托馬斯集中營。一六一一年創立的聖托馬斯大學是一座莊嚴的建築,是菲律賓文化的象徵,卻被日軍改成集中營,臭氣衝天,白骨遍地。在那裡,他被數以千計的形同骷髏的戰俘包圍了。他們見了他,哭得泣不成聲,麥克阿瑟聲音發抖。他如道他們一直在等待著他。他救了他們,他認為這是自己的責任。他們為他受了罪,受了苦,他難道不該來看看「他的孩子們」嗎?

戰俘們所有的精力都已經耗光,雖然肯尼的飛機不顧危險曾向集中營空投過大米,但戰俘們十之七八都病餓而死丁。他們承受了那麼多的苦難,從巴丹的「死亡行軍」到馬尼拉的「食人魔窟」,九死一生,二百斤大漢僅剩四五十斤了。與其說是靠體力活下來,不如說精神上還支撐著不想死亡。

一個衣不蔽體,雙腳赤裸的巴丹老兵認出麥克阿瑟來,他默默地走到「將軍」跟前,許久許久,才說了一句,「您回來啦。」

另一位軍官淡淡地說:「您到底幹了這件事。」

麥克阿瑟點點頭:「I''m a little late,but we finally came.」(我來遲了一些,但是我們終於回來了。)

他把大批好酒送給這些戰俘們,他們被威士忌刺激得有了點兒活氣,才知道自由已經不是一個夢了。

麥克阿瑟不顧勸阻,穿過馬尼拉西城的廢墟,向巴石河前進。他對馬尼拉的街區極為熟悉,穿街走巷,健步如飛,一點兒也不象一個年滿六十五歲的老人。菲律賓官員拉李·萊赫巴斯先生和安德萊斯·蘇里亞諾先生在他兩邊走著,幾乎跟不上他。他們穿過一條大街,看到整整一排日軍肅立在車廂里,菲律賓人嚇了一跳。麥克阿瑟卻連理也不理,他早知道那是一車集體自殺的日軍。

他們終於抵達巴石河西岸,在河對岸密布著日軍阻擊手。在這麼近的距離上,即便一個劣等射手也能打中麥克阿瑟。埃凱爾伯格醫生勸「將軍」不要毫無價值地暴露自己。麥克阿瑟連頭也不回:「沒什麼危險。他們中沒有真正象樣的狙擊手。他們從不認真瞄準,往往是一有動弊就亂開槍。」可是他卻笑著拍拍年輕軍醫的背;「靠著我點兒,他們可是要打中你的。」

他懷著一般強烈的懷舊之情,隨步兵三十七師的部隊渡過巴石河前往馬尼拉大飯店。戰前,那裡是他的司令部所在地。他希望重新在那間堆滿書籍的房間里回眸他走過的鬥爭之路。菲律賓官員告訴他:馬尼拉大飯店依舊未動,他的房間里無人居住,書架被封,連他珍藏的書和紀念品也原封未動,甚至簡的房間里的梳妝台上還放著她當年的香水、口紅和一個貴重的大花瓶。日本人或許是以戰勝者的居傲心理,把它當成一個麥克阿瑟紀念室吧。

麥克阿瑟冒著炮火前進,一心想把這座具有歷史意義的大廈奪回來。那裡有他的軍事藏書,有他幾十年中收藏的各種紀念品,有他倉促撤出馬尼拉時丟下的一切私人物品,從襯衫、鞋子到各種勳章。將來他升入天國,這些東西將告訴後人們:世界上曾經有過一個叫做道格拉斯·麥克阿瑟的著名人物。

不等他和二十七師的尖兵部隊接近馬尼拉大飯店,突然,「轟隆」一聲,大廈底座上騰起了巨大的煙團,把整座大樓吞沒了。煙團漸漸變成一朵蘑菇雲,越升越高,它的底部是嫣紅的火焰和濃黑的煙。三年來,他一直在夢中看到這棟象徵他命運的大廈。現在,他真正見到了真實的馬尼垃飯店,而這棟偉大的建築卻在眨跟間化成了一個夢。

他發瘋似地從一個士兵手裡奪過一支湯姆森衝鋒槍,跟隨著美軍沖入一團煙火的飯店。他猛烈地射擊,似乎只有射擊才能發泄他的悲憤。一具敵人軍官的屍體絆住了他的腳,他狠狠地一腳踢開。他大聲呼喊,打光了一個又一個彈夾,彷彿象二十八年前他在「彩虹」四十二師親自率兵攻入法國馬爾奴突出部那時候一樣。他的精力耗盡了,子彈也打光了,他斜依在一根樓梯柱上,垂下限瞼,茫然地盯著樓梯上沾滿血跡的灰塊。一位少校從他面前衝過,興奮地張嘴狂喊:「打得真他媽帶勁哪!」「將軍」一言不發,他的希望全破滅了。他的房間和飯店一起燒光了。他的神經被絕望和傷心打斷,他抑制不住自己,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

整個馬尼拉都處在激戰的旋渦之中。馬尼拉之戰是太平洋戰爭中最大的也是唯一的都市巷戰。硝煙滾滾,血肉橫飛。自從一五七○年西班牙人馬丁·德·果依提把這片地方別做,梅尼拉以來(第二年六月才被命名為馬尼拉)它已經歷了多次戰火的洗禮。一六四六年荷蘭人打敗了西班牙人佔領了馬尼拉。一七六二年英國人也攻克過馬尼拉。一八一五年西班牙海軍陸戰隊又登陸收復了馬尼拉。八十三年後,美國海軍上將喬治·杜威在馬尼拉灣殲滅了西班牙艦隊,馬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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