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回來了」 第十一節

櫻兵營的設備和房間夠好的了。

它位於馬尼拉郊外的佛特·麻勤累,距馬尼拉約十公里。兵營構築在幾個連綿的矮丘上,地表長著稀疏的樹林,林間開著五顏六色的野花。幾公里外就有鐵刺網隔起來。沿著山勢傾斜開鑿了隧道,作戰室設在隧道里,上面的泥土有五十米厚。營房寬敞整潔,軍官宿舍都是二層小樓,紗窗擋住了討厭的蚊蚋。每套軍官宿舍都有辦公室和帶廁所洗澡間的卧室,屋裡有沙發和地毯,甚至還有落地燈。總之,兵營徹頭徹尾是西方化的。

它是當年麥克阿瑟的美軍部隊的營房,毫無損失地拱手送給了日本人。一九四四年十月六日,新任駐菲律賓第十四方面軍司令山下奉文大將從中國東北轉道東京來上任,就住在這裡。享受著清新的空氣,聽著林鳥的叫聲和蟋蟀的廝鳴,吃著台灣籍廚師吳梅江做的一流的萊餚,雖然比不上他原在中國東北牡丹江的那所新官邸,但在美軍攻勢節節逼近的時候,櫻兵營的舒服日子也屬難能可貴了。

然而,山下奉文斷然決定放棄櫻兵營,遷到馬尼拉北方二十公里的水源地怡保,他要在守庫人簡陋的木板屋中指揮整個菲律賓的防務。

公元十世紀,在日本恆武天皇的兒孫們中間出了一個藤原秀鄉大將。藤原氏之後,在日本列島上逐漸形成了一種世代相襲的職業軍官團——武士階級。從比較文明學的角度看,日本的武士相當於歐洲的騎士。歐洲工業文明勃興以後,封建的騎士階層就冰消雪釋了。這段時期,日本處於穩定的德川時代。武士們絲毫也未受觸動。明治維新以後,日本在資本主義的經濟基礎上發展成畸形的軍事封建主義帝國,這種特徵與彼得大帝之後的俄國有類似之處。無論如何,封建貴族們一變而為重臣、武士們一變而為將軍,那種根深蒂固的優越感、統治慾望、自負和戰爭狂。浸透了日本中高級將領的靈魂。山下奉文是其中的典型。

山下有一個現代武士的標準履歷:廣島陸軍幼年學校和士宮學校出身、陸大畢業、當過駐瑞士、德國和奧地利武官、陸軍省軍務助理、軍事課課長,身高一米七四、體重一百公斤,娶了將門之女久子,裙帶通天,治軍威嚴。他也有從基層爬到陸相和參謀總長的野心,而且從他在二·二六事件中的表演來看,就說他想當首相也不誇張。

山下出生在高知縣香美郡曉霞村,其父是一名村醫,山下早年家境相當貧寒。貧困會使人沉淪,也會助人苦鬥,山下奉文沒有一天不對自己說:「好好乾哪!」

他得了陸軍皇道派頭子荒木貞夫大將的提攜。後來,皇道派在二·二六政變中失敗,山下也卷了進去。他出身微賤,素來憎惡「中州」 的那幫世襲將佐。因此,山下放縱安藤大尉率領步兵第三聯隊舉事殺人。事敗後,統制派東條、寺內一夥將軍上台,皇道派一照不振。雖然山下攻下新加坡有功,天皇也不釋前恨,拒不見他,反而把他貶到中國牡丹江去賦閑。只是到了日本帝國危亡之秋,才想起這頭「馬來之虎」,又把他從萬里銀霜的北國調到悶熱危險的菲律賓。

山下奉文的第十四方面軍屬南方軍司令部管轄,頂頭上司是伯爵寺內壽一元帥。寺內是個心胸狹窄的人,事隔九年之後,還記得當年二·二六前怨。寺內表面上讓山下指揮九個師團和三個旅團,但其中一半歸鈴木宗作中將的第三十五軍所屬。萊特島激戰中,寺內強令山下把自己的部隊運往萊特支援鈴木毫無希望的防禦戰,使山下的部隊消耗很大。這樣,山下雖然是一個方面軍的司令官,手頭卻只有四個不滿員的師團可供調遣,寺內壽一害怕山下在呂宋於出什麼奇蹟來。他看到第十四方面軍確實沒有實力打個勝仗,才悻悻地把南方軍司令部遷往西貢。都到了帝國之舟行將傾覆之時,互相間還爾虞我詐。日本軍隊內幕的黑暗比美國陸海兩軍的矛盾更加致命。每想到寺內壽一那刁鑽的小人之心,山下大將就禁不往憤憤然。

現在,萊特島的敗局已定,美軍又在民都洛登陸了,下一步就要攻佔呂宋。山下再也不敢低估麥克阿瑟的決心。他甚至理解了麥克阿瑟的某些心理,作為軍人,就要追求榮譽;作為偉大的軍人,就要追求最高的榮譽。不幸的是:道格拉斯·麥克阿瑟先生的成功,恰恰是建築在他山下奉文的慘敗上。

他已經沒有海軍來助陣了,海軍在萊特灣之後連象徵性的艦隊也沒有了。他也沒有空軍。所有的飛機都讓大西和福留繁用最經濟合算的辦法消耗掉了,甚至歸他指揮的第四航空軍也學著海軍的樣兒進行特攻,全部打光了。而他的對手麥克阿瑟卻擁有山下所沒有的一切,要讓他受盡屈辱,最後兵敗剖腹。至於他的對頭寺內元帥和口密腹劍的另一個統制派幹將、帝國參謀總長梅津美治郎大將,是不是也懷著同樣的想法,他懶得去猜度,橫豎也差不多吧。

他大聲地冷笑著。

他的副官樺澤賓吉大尉和他的參謀長武藤章中將都吃驚地看著他,感到了他為人的莫測高深,和那虎嘯中隱隱展示出的性格的兇猛和自信。

山下對麥克阿瑟和寺內同樣輕蔑,他知道自己的斤兩。他可不是拉包爾那個愚蠢的百武,也不是塞班那個老朽的齋藤,塔拉瓦的柴崎和比阿克的葛目,甚至帛琉的中川,他們都只是匹夫之勇。他是山下,他要讓麥克阿瑟流夠鮮血,讓世人通過他山下的最後一位知道他的厲害。他認定這是他一生中的最後一仗了,因此路過東京,就把後事向久子夫人作了交代。

山下是個現實主義的將軍。他知道手頭的這點兒兵力根本無法同麥克阿瑟交戰。如果把他們置於仁牙因的灘頭,恰恰正中麥克阿瑟下懷,他們會在美軍猛烈的海空炸射下煙消雲散。他也不採用固定陣地死守的辦法,因為美軍會把這片地區封鎖起來,一點兒一點兒地啃掉。他的戰略和戰術的確遠高於凡兵俗將。

他把十四方面軍現存的兵力分為三部分;實力強大的「尚武」集團、中等實力的「振武」集團和鬆散的「建武」集團。他親自指揮「尚武」集團,以呂宋島中北部山區為根據地,堅持「獨立的和長期的抗戰」。以橫山鎮雄中將為首的「振武」集團配置在馬尼拉東部山嶽地帶,與「尚武」互為犄角。由雜牌軍組成的「建武」集團將在家田喜理智中將指揮下死守克拉克基地群,力爭盡量多消耗一些美軍。這種以基地為根,以山嶽為背,讓開平原,威脅側翼,長期抵抗,審時度勢用兵的方略,如果真能實現,麥克阿瑟的部隊必將陷入血污疲憊的持久戰中,毫無榮譽可言。他們將為一個山頭、一條山谷消耗成月的時間,直到被拖垮為止。假如天皇因為他的抵抗而多獲得一天安寢,難道就不該寬恕在二·二六事件中用子彈來「清君側」的山下少將么。

他把一切都計算好了:三千五百噸彈藥、五百噸武器、四千五百噸糧食、各種被服、照明器材、消耗品、醫療設備和醫藥、汽車、油品……凡是長期作戰和生活所必需的一切,包括二百噸獸醫器材和藥品,都將運往山中。光紙幣就達一百五十噸,金幣五十噸。(戰後,菲律賓人到處搜尋這批「山下之寶」,如同北非人尋找「隆美爾將軍之寶」一樣,菲律賓政府還出售了探寶許可證。)山下將軍在北呂宋的祟山峻岭中開荒屯兵,使每一個山頭都變成帛琉島。他內心也知道無法贏得這場戰爭,但是呂宋之戰決不會在他山下手裡輸掉。他摸透了歐洲人的心理,知道如何來對付他們。

準備儲藏在山中的物資從馬尼拉運得非常慢。機車老掉了牙,卡車盡拋錨,公路被山洪沖毀,橋樑被游擊隊炸壞,美軍的空襲使運輸不得不在夜間進行。時間飛快地從手中溜掉。

然而,山下發現,阻撓貨運和搬家的最大障礙是在日軍內部。

山下、武藤參謀長和新上任的十四方面軍的幕僚們,很少去馬尼拉。山下一共也只去過兩次,全是無法推委的官樣文章走過場。他對馬尼拉匆匆一瞥,自以為似乎不值得留戀。當初有人建議把司令部設在馬尼拉市,也遭到他的斷然拒絕。現在,他看到前任黑田重德中將手下的那些十四方面軍舊人,已經不想離開馬尼拉了,他們憑著佔領軍的淫威和廉價的日本軍票。在馬尼拉市內縱情飲酒、美食、淫樂、消遙自在,有人整天就住在妓院中,過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他們知道日本國內已經陷入艱難竭蹶之中,日子非常清苦。馬尼拉起碼暫時還可以享樂和縱慾,為什麼要躲到北方的荒山野地中去餐風宿露呢?死守馬尼拉吧,今天摟著菲律賓小姐上床開心,明天戰死也值了,幹嗎去荒蠻的巴來太山區和陰森的卡加延河谷受罪?

山下命令槍決阻撓搬遷者。同時,他也將司令部搬出了舒適的櫻兵營。

處決犯人在馬尼拉鬧市區的中心郵局進行。那片小廣場在巴石河東岸,街道四通八達。南邊的喬納斯橋和北邊的馬卡爾特橋連接著西岸的大片建築群。儘管很忙,山下還是專程去了一趟。

第一批先絞死共產黨犯人。他們號稱「胡克」。共產黨領導的人民軍最近非常活躍,連櫻兵營里軍官會議室的地板下都被共產黨的地工人員埋了炸彈。菲律賓共產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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