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回來了」 第六節

道格拉斯·麥克阿瑟上將把他重返呂宋、在馬尼拉舉行凱旋式的戰役命名為「步兵III」。他計畫動用克魯格中將的第六集團軍和羅伯特·艾凱爾伯格中將的第八集團軍在仁牙因灣、蘇比克灣和巴坦加斯登陸。屆時,數量將遠遠超過萊特灣登陸的第三艦隊和第七艦隊。上千艘水面艦艇、上千架飛機,將掩護五十萬美軍攻克呂宋島。如此偉大的歷史性戰役,竟然使用了如此平凡的代號,沒有驚動希臘神話和歐洲神話中的神抵們,也沒有使用美國式的工具、武器、名山、大川。飛禽、走獸、名流賢土命名法,當然也沒有用德軍統購部的顏色命名法,只用了「步兵」一詞,簡稱GI,說難聽點兒就叫大兵。因為麥克阿瑟自已是陸軍將領,他喜歡GI,他要把重返馬尼拉的榮譽交給「步兵」們。

這一天越來越近了。他已經在想像自己如何扮演東方的愷撒和奧古斯都大帝,扮演從厄爾巴島復辟的拿破崙。菲律賓人大多信仰天主教,那他就該扮演聖露西、聖彼得和聖安東尼。他當年是菲律賓政府的元帥,今天還是麥克阿瑟元帥,他就要回到馬尼拉。在「納希維爾」號巡洋艦上,麥克阿瑟做了一個下意識的表演動作。他變成了天使麥克爾,咬緊下唇,兩眼放光,雙眉緊皺,左手握一個想像中的帶希臘式雕刻的盾牌,右手揮舞著一柄馬來亞短劍——權且用蒙哥馬利送他的那鑽石古劍替代,他手一揮,一劍砍下想像中的惡魔的腦袋。那個惡魔頭上有角,身後拖尾、正在咬他的腳。這幅壁畫繪在菲律賓的許多天主教堂的牆上,每個教徒都知道。

那個惡魔當然是山下奉文。

麥克阿瑟急於返回呂宋,並不影響他是個現實主義的軍事統帥。萊特島尚未佔穩,從萊特灣出發,到仁牙因灣登陸,無論走哪條航線,都要經過蘇碌海、錫布延海、菲律賓海或中國南海。他的艦隊在兩天以上的航程中,將遭到從菲律賓群島上七十餘個日軍機場上起飛的日機的空襲。他自己做盡美夢,還沒糊塗到低估故人。

他必須事先佔領一個踏腳島,利用該島的機場來掩護他的入侵艦隊。

他選中了民都洛島。

奧勃萊恩·貝克上校剛爬上LST-472號坦克登陸艦的時候,幾乎癱在甲板上。他的衣服和褲子早撕成了碎片,臀部的肌肉里也許還殘留著日軍手榴彈的細小彈片。它們太多,手術醫生匆忙,取出大片的,小的就讓它留在身上了。他兩眼血紅,整條左臂都纏滿了繃帶,鋼盔上也被日本步槍穿了兩個洞眼。他本想拿它當作紀念品,又嫌太累贅,最後還是留下繼續用,哪有那麼巧的事兒,子彈還會從舊眼裡再穿一回?

他是從帛琉島上船的。

陸戰一師進攻伯勞群島的計畫和麥克阿瑟將軍進攻摩羅泰島的計畫都在九月十五日那天實施。一看地圖就會一目了然。從阿德米勒爾提群島劃條直線到萊特島,南邊是摩羅泰,北邊是帛琉,帛琉是伯勞群島中最重要的機場島。陸戰一師似乎命中注定要給麥克阿瑟當小夥計,而且,每次都是掩護道格的右翼,上一次是攻克並防守格勞斯特角,這一回是攻克帛琉。

誰也沒有想到帛琉之戰會打得這樣苦。自從瓜島登陸以來,陸戰一師所向披靡,士氣非常高漲。帛琉島的形狀很不規則,勉強近似一個缺刃的戰斧,從南到北長六英里,從東到西寬二英里。蓋爾少將指揮了關島戰役以後,又以第三兩棲軍軍長的身份指揮了伯勞群島戰役。實際上第三兩棲軍的兵力都留在關島,陸戰一師和第八十一步兵師暫歸他指揮。即使不算八十一師的兩萬人,第一陸戰師得到加強以後,兵力已達兩萬八千四百餘人。用奧勃萊恩上校的話說:「每人只夠攤三平方碼的面積。」

奧勃萊恩可能忘了,「海魔」師在培拉瓦登陸的時候,每人還平均不到一平方碼珊瑚沙。帛琉之戰的艱苦程度超過了塔拉瓦。整整一個月以後,陸戰一師帶著遍體鱗傷已經返回到索羅門群島上他們的老窩拉塞爾島時,帛琉島上還有槍聲。

奧勃萊恩的陸戰五團在搶灘的時候,遭到劈頭蓋腦的敵人炮火,許多兩棲車被打著了,在礁盤上熊熊燃燒。自從在瓜達爾·卡納爾島的隆加角登陸以來,陸戰一師無往不利,人們一直傳著「陸戰一師登陸好運」的神話。在帛琉的灘頭,這個神話被中川大佐的無情炮火撕碎了。

代號為「孤狼」的陸戰五團,花了很大代價才爬上沙灘,但立即就遭到了日軍坦克群的反擊。日本人在整個太平洋戰爭中始終沒學會使用坦克,這回亦不例外。四輛九五式戰車同一輛「謝爾曼」坦克較量,統統被報銷了。接著,奧勃萊恩團衝過二百碼沙灘。上面布滿了地雷。錐形、球形、多角的都有、還有改造的航空炸彈,衝過布雷區,又遇到堅固設防的築壘陣地。全島的地面下都密布著日軍的地堡,各火力點用蓋溝和隧道連起來。日軍的抵抗造成了美軍的大量傷亡。

D+1日的夜裡,奧勃萊恩上校和他的參謀人員在一個日軍遺棄的地堡中過夜,大家神經緊張,每個人都戴著鋼盔,拿著武器。結果,不知從哪裡——日軍一定是事先計畫好了襲擊路線——鑽出一名日本敢死隊員。他身上綁著炸藥和好幾枚手榴彈,一下子沖入那個指揮所地堡。轟然一響,十幾個美軍軍官非死即傷,地堡里濺滿鮮血。奧勃萊恩卧倒得快,算是揀了一條命,但身上扎入了許多手榴彈片,一動就痛。

「孤狼」團的土兵把他抬上登陸艇,轉到LST-472號上。

它是一艘臨時改裝的醫院船,由於陸戰一師傷亡慘重,艦隊原來配有的醫院船很快就滿員了。

一名剛畢業不久的年輕軍醫給他做了手術以後,他就一直躺在陰暗的鐵艙中,打發帛琉戰役的其餘時光。鐵艙很寬敞,原來是供一連士兵住的,現在,隨著戰鬥的進展,川流不息的傷員都被抬進來,帛琉戰役進行了半個月,它就塞滿了。本來,奧勃萊恩上校可以挑個小點兒的舒適些的船艙,但他執意要和士兵們在一起,聽他們講戰鬥經過,醫護人員都忙得麻木了,也沒有誰去同他費嘴皮,他想在哪兒就在那兒。

奧勃萊恩和惠特尼同歲,性格上卻迥然相反。他的家族當年從法國遷來美國,他身上有高盧人那股熱烈、奔放、無拘無束和藝術氣質。如果說惠特尼是個認真的島國人,那奧勃萊恩就是熱情的大陸人。他閑不住,忍著痛,在傷兵們中間走來走去,打聽戰況,探問戰場詳情,給士兵們背兒段詩,用一台破留聲機放些舊唱片,說幾段「軍人的」下流笑話,極大地減輕了他們的戰爭心理負擔。

戰鬥不同於做工,不同於創作,不同於雜技,也不同於競技。它是一種用生命和鮮血去拼搏的事業。人的漫長的生命在戰鬥中被壓縮得很短暫,轉瞬之間,活人會變成冤魂,美好的人生和錦繡前程會灰飛煙滅。所以士兵的心理受了壓縮、扭曲和變態,越兇殘的戰鬥使士兵變態得越厲害,戰鬥過後,還久久如臨夢境。奧勃萊恩從戰火中熬出來,完全了解士兵的心理狀態。他昂揚的激情,時而如嘹亮的號角;他淵博的學識,彷彿是多彩的鮮花;他溫柔的感情,好似和煦的春風,慢慢地,慢慢地把士兵們被戰爭鐵爪握住的心靈解放出來,讓士兵從野獸變成嬰孩,再變成真正的人。

帛琉戰役後期,日軍被包圍在海島中央一個九百碼長,最寬處約四百碼的袋形陣地之中。這裡原先被密林覆蓋,在航空照片上毫不起眼,等炮火把叢林燒光以後,才發現它是帛琉的核心陣地。凡是在太平洋島嶼戰爭中遇到過的一切日軍防禦工事和戰術,都在這裡用上了。中川大佐汲取了比阿克島、塔拉瓦島和塞班島的經驗和教訓,打得又兇猛又頑強。那些珊瑚石灰岩洞穴也是千姿百態、種類繁多、無奇不有。有三英尺深的單人盲洞,也有五百英尺深的幽暗的地下宮殿。有的洞設有鋼門、發電機、通風設備、無線電台和地下醫院,有的竟有九層之多。它們互相之間,利用火力的正射,側射、交叉,倒打,把這塊空間封得連老鼠也進不去。這塊被美軍稱為「烏穆爾布羅格爾袋形區」的空間,無論美軍使出什麼手段都攻不下來,帛琉的機場早已投入使用,結束戰爭卻迢迢無期。它消耗了許多美軍的生命,聲威顯赫的陸戰一師幾乎被打成了殘廢。

不等烏穆爾布羅格爾地區攻下來,LST-472號坦克登陸艦上的傷兵就滿了。它同其他的空船一起編成護航隊,離開了染滿鮮血的帛琉,悄悄東航,回到索羅門群島的拉塞爾島上。奧勃萊恩上校只打了兩天仗,心情懊喪。他回到了陸戰一師的「老鼠窩」巴弗弗鎮,雖然時隔不到兩月,陸戰一師那些完好的帳篷和後勤設施卻早被別的陸軍部隊佔用了。死人,負傷,「窩」被人搶了,想回澳大利亞或紐西蘭卻去不成,攻佔了海島卻沒有獲得榮譽——榮譽都被麥克阿瑟和第五兩棲軍搶走了,真是壞事不打一處來,氣得奧勃萊恩破口大罵,見到不順心的事就拳打腳踢,同駐守的陸軍部隊指揮官幾乎動起了手槍。這一切,都是為了轉移帛琉的沮喪,轉移對陸戰一師死去的精華的悲傷。當他發泄完了,才感到異乎尋常的疲倦和消沉。他真恨不得用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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