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回來了」 第五節

栗田健男中將為什麼要從萊特灣撤退?

這個問題已經成了千古之謎。

大鹽平內弘根據他從各方面收集的情況和資料,把萊特灣海戰的四個戰區總算搞清楚了。它們由北到南分別是:恩格羅角、錫布延海、薩馬島東岸和蘇里高海峽。雙方的損失也基本搞清楚了,結果當然是一邊倒。日本海軍損失戰列艦三艘、航空母艦四艘、重巡洋艦六艘、輕巡洋艦四艘和驅逐艦九艘。而美軍僅損失三艘航空母艦、三艘驅逐艦(還大都是些千把噸的「小傢伙」)和一艘魚雷艇。

日本海軍無論從航空攻擊、夜間炮戰,還是白晝艦炮射擊方面,都落後了一大截。因此,小磯國昭內閣的海軍大臣米內光政關於比島沖海戰只說了一句話:「我覺得這就是終結。」

大鹽平完全同意。

然而,始終困擾他的是:為什麼已經突入萊特灣,而臨著眾多目標和良好前景的栗田艦隊,突然返身撤去?

直接的原因似乎是:栗田目標不明確。他到底是消滅敵人的航空母艦呢?還是集結在萊特灣的運輸船?亦或是麥克阿瑟的登陸部隊和灘頭堆積如山的補給物資?栗田太疲勞了,喪失了判斷力。他剛出馬,旗艦「愛宕」號重巡洋艦就被美國潛艇擊沉,他自己落到海中,狼狽地爬上「大和」號。「武藏」艦被美機炸沉,似乎給了他精神上極大的刺激。他自己承擔了責任,但他的參謀長小柳和作戰參謀大谷爭相把失職往自己頭上攬。任何人連續三天三夜指揮一支龐大的艦隊在魚雷和炸彈的密林中作戰,同時應付水下、水面和天空的威脅,判斷力都必然會受到影響。通訊不靈。他不知小澤到底有沒有誘開哈爾西——誘開了,而且誘得很徹底。哈爾西比尼米茲大三歲,尼米茲當士宮生的時候,曾在「切薩皮克」號教練艦上實習,艦長就是哈爾西的父親老威廉上校,因此他根本不理會尼米茲的將令,更不用說是金凱德。保衛萊特灣是金凱德的責任,第三艦隊的作戰目的是殲滅敵人的機動母艦兵力。所以哈爾西一股勁地北上追擊小澤。小澤中將徹底完成了任務,聖貝納迪諾海峽一條美艦的影子也沒有。

當然:大西和福留繁的空軍沒能掩護他的艦隊,栗田深感幻滅。然而掩護了又能好多少呢!怕只能引起哈爾西的注意,而最後用艦載機把它們一掃而光。

受到敵人頻繁的密碼通訊的困惑,以為哈爾西已經南下,配合金凱德把栗田艦隊一悶打盡。難道他不是抱著玉碎的決心嗎?怕被敵人消滅,又何必制定「捷一號」作戰方案呢?北路和南路損失這麼大,不就是為了讓他沖向萊特灣嗎!

萊特灣情況不明,以為麥克阿瑟的運輸船會作鳥獸散跑掉。當時栗田在薩馬島東岸,距萊特灣北邊的塔克洛班六小時航程,美國船逃跑完全來得及。當年,凱利,特納少將在薩沃島海戰之後就連夜溜跑了,因此落下罵名,幾乎升不了中將,金凱德怎會不知其事?可是灘頭物資總還在,「捷一號」難道沒有估計敵艦會逃跑嗎?

C·斯普拉格的飛機和南方兩個美軍護航母艦群的飛機干擾了他的隊形。

美軍可能使用了塔克羅班機場,利用陸基飛機攻艦。

都不成其為理由。只要用「大和」艦的大炮就足以使美軍的護航母艦和塔克洛班機場統統完蛋。

然而,問題恰恰出在大炮上。

大鹽平根據他收集的一切資料——他朋友的、他同學的、海軍中反東條派給的、近衛文度系統的軍官給的,他們都資助他進行這項研究,戰爭無論勝敗、教訓必須記取——日本海軍的炮術簡直象一群公子哥兒在酒後行獵,根本打不上敵艦!

據重巡洋艦「利根」號資料,從「利根」艦橋上判斷,共發射8英寸炮彈四百零八發,命中率1.7%。可畏的「大和」艦460毫米主炮,發射了約一百發,一發也沒有命中!栗田艦隊平均射擊成績:三萬米時是3%,兩萬六千米時是6%。

夠了。這就是自誇火炮命中率達到美艦三倍的世界第一的日本海軍的炮術。憑這技術,就算是栗田不回頭,突入萊特灣,又能取得什麼戰績呢!

栗田本人解釋說:艦隊射擊命中率低的原因是:錯把航速低的斯普拉格護航母艦當成哈爾西的快速艦隊母艦,估計敵艦航速失誤;敵艦放煙霧,變換隊形向四面八方逃走;錯用了對付戰列艦的硬芯穿甲彈,從薄皮的敵人護航母艦兩側穿了過去;敵人護衛艦艇施放魚雷干擾,敵人艦戰機攻擊;天氣惡劣,影響視界。

簡直是彌天大謊。為自己辯護到這個程度,真是海軍的羞恥。難道讓敵人一動不動地停在那裡當靶子嗎?海軍多年的訓練不就是為了在各種條件下作戰嗎。美軍的奧登多夫難道不是在黑夜裡全殲了西村的艦隊嗎?

敗仗牢騷多,勝仗捧場多。一點兒不假。

大鹽平內弘丟下了筆,奮然而起。讓海軍戰史家去總結比島沖海戰吧。他能想到的就是這些了。

他閑居家中,被甩出了戰爭的旋渦。他置身事外。開始,清岡正照介紹他參加了近衛文膀一夥重臣派的圈子。近衛、岡田一夥本想發起一個「倒東條」的運動,趕走東條英機,談判一個體面的和平。誰知美軍的時間表趕得太緊,六月十五日搶攻塞班,七月六日全部佔領。東條鼓吹的「絕對國防圍」被打碎,包括東京的全國大城市和工業地區都置於B-29的轟炸圈內。從開戰前,東條就鼓吹的堅守外圍島鏈作為「不沉的航空母艦」的戰略破產了。「絕對國防圈計畫」也無人提起。近衛文磨想辦而未及辦的事,美國人替他辦到了。

東條進行了最後的絕望掙扎。他四處奔走,企圖加強內閣,趕在近衛之前,樹立他的絕對控制權,但為時已晚。從天皇、皇族、重臣、財界、官僚到軍內外的各種勢力已經結成聯盟。東條四處碰壁。天皇——木戶內大臣方面提出以包括近衛在內的重臣入閣,建立「舉國一致內閣」作為新內閣的絕對條件。然後,重臣們又一致拒絕入閣,終於把煢煢孓立的東條英機趕入了絕路。七月十八日,東條內閣宣告總辭職。東條本人還在夢想天皇重新敕令他組閣,或者起碼保留陸相。沒料到天皇根本不理睬他。鐵杆統治派的新任參謀總長,原關東軍司令梅津美治郎大將,不但拒絕東條留任陸相,還以東條「既然辭去首相和陸相,那他享受的以天皇特旨列入現役的規定也失去意義,東條應列入預備役」為名,把東條打入非軍人的冷宮。牆倒眾人推,作為太平洋戰爭發起人的東條英機,現在已經成了平民百姓,只等著盟軍勝利以後把他送上絞刑架了。

本來被認為是頂天立地的東條,就這麼快地失去了權力和地位。也用不著清岡正照等人去暗殺他,他在政治上已經死亡了。

東條內閣辭職以後,倒閣運動的發起者們認為現役軍人寺內壽一、畑俊六等人都是東條派的基於,不宜出任首相。近衛等人走到台前,尚嫌過早——實質上近衛也沒有解決戰爭的良策,他既無法控制軍部,又不能打美國人的算盤——只有選擇一個過渡性的內閣。在朝鮮擔任總督的雙手沾滿朝鮮人血污的小磯國昭被推薦出來組閣。小磯也好,其他任何人也好,都挽回不了大局。盟軍的勝利不言自明。「大日本帝國」自日清戰爭以來半個世紀的瘋狂擴張,終於壽終正寢。哪一個階級、哪一種勢力、哪一個人也挽救不了天皇制軍國主義的命運。只有等待戰爭的結束,一切才會從頭開始。這個「頭」究竟從哪裡開呢?

或許這個問題才有研究的價值。

政治運動啦,軍事戰略啦,突然一下子都成了身外之物,沒有意義了。日本戰敗「投降」,只是遲早的事情。無獨有偶,德國也發生了反希特勒運動,可惜失敗了,一大群高級將領被絞死。即使施道芬堡伯爵和貝克元帥搞成功,希特勒被炸死,又能使德國避免「無條件投降」的命運嗎?恐怕也不行吧。無論如何在心理上無法接受,要想結束戰爭,只有這一條路。

大鹽平意識到了這一點,反而感到時間很慢,不禁焦躁起來。

他去同女僕賴子聊天。

賴子很年輕,鵝蛋臉,纖細腰,臉上有幾點雀斑,人長得挺秀氣。她的丈夫在中國華北戰死了,賴子非常傷心。她的哀中之美,別有一番韻味。大鹽平原來整天注意著嚴峻的政局和戰局,哪裡有工夫去留神賴子這樣一個平凡的女僕,現在,他的神經鬆弛下來,發現賴子的格調並不俗氣。

「賴子,你娘家在哪裡?」

「滋賀縣余吳町,尾羽梨村,就是古代近江國所在的地方。」

「是琵琶湖北岸余吳湖的附近嗎?我還記得關於余吳湖的天女羽衣傳說呢。」

「是啊,大鹽平公子去過嗎?」

「去過。那年陸大放暑假,我們一夥同學高興了,就說:去琵琶湖玩兒吧。後來我們還遊了余吳湖,爬了墓谷山和安藏山。」

「真沒想到公子會去我們家鄉那麼偏遠的地方。」

「是啊。我也沒有想到會去南洋作戰,到拉包爾的距離是去琵琶湖的一百倍呢。家鄉的情況還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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