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回來了」 第一節

任何可以稱得上「偉大」的成功,起碼要具備三個因素:想像力、判斷力、堅定的意志和不屈不撓的努力行動。

波音公司的B-29型「超級空中堡壘」轟炸機就是一例。

普里斯特利·惠特尼先生的眼睛眯成一條縫,喜悅地看著銀色機身的巨大B-29從總裝車間里拖出來,緩緩地通過廠區的道路。即使它的三十一噸重量被均勻地分攤在六隻輪子上,它也還是太大太重,地面發出輕輕的震顫。B-29是一種全新概念的轟炸機,它的所有性能和數據都是「世界之最」。四台蠻牛般強勁的萊特R-3250-23十八缸活塞引擎,每一個都能發出兩千三百匹馬力,把B-29長三十米、翼展四十三米的龐大機身,穩穩地托到一萬米高的同溫層上。B-29的最高時速達五百八十五公里,接近當時先進戰鬥機的時速,加上它的十挺12.7毫米機槍和一門20毫米尾炮,就足以使它能對付任何敢於向它挑戰的敵機,而無須戰鬥機來護航。如果它把轟炸半徑從最遠的一萬公里(單程)縮短成從塞班島到東京的兩千三百公里,那它就能攜帶八噸炸彈。它一架就可以頂十架航空母艦上的艦載轟炸機。

蓋達爾先生從對面走過來。他早注意到老惠特尼先生那專註迷戀的表情——那種人類對於複雜龐大的機械的敬畏,再加上一位設計師和投資者對自己成果的父愛。

蓋達爾笑笑說:「它真是一個令人生畏的赫爾克利斯呀!」

老惠特尼先生說:「現在,它就要完成密刻奈國王歐律斯透斯給它的十二件偉大任務,最後的也是最偉大的一項就是:用它非凡的心臟、雙翼和胴體,把死亡之火播遍那群罪惡的列島,最後摧毀『帝國』。」

他們倆來到波音公司專供高級職員用餐的餐廳里,坐下來,要了鹹肉、煎蛋、腰子、蜂蜜烤麵包片和酒。蓋達爾說他在土耳其吃過一種很好吃的羊肉、果脯、洋蔥和豌豆炒的飯。他們談起了土耳其菜系。它是世界著名的三大菜系中的一派,另外兩派是中國菜系和法國菜系。蓋達爾開玩笑說:英國什麼都好,就是兩樣太差:一是霧太多,二是菜單太短。普里斯特利先生不肯認輸——他從來把自己當成半個英國人。他說,英國的霧保證了不列顛空戰的勝利,英國的菜單調,才使英國人性格堅韌,想去征服海外領地,遍嘗其他民族的美味佳看。蓋達爾也講了他的家鄉喀爾巴阡山和提薩河沼澤區的鄉情民俗。兩人談興很高,氣氛輕鬆愉快。

空中,一架架B-29在進行各個科目的試飛。藍天上,有時一架大飛機會拉出七八道白色的霧化尾跡,素練穿梭,機聲隆隆,好不熱鬧。

蓋達爾說:「此時此刻,加州聖塔莫尼卡的道格拉斯公司、內布拉斯加州奧馬哈的馬丁公司、堪薩斯城的北美公司、喬治亞州馬里埃塔的貝爾公司、和我們公司設在堪薩斯州維奇托的新工廠,正在按咱們的圖紙,大批地生產8-29,月產量已經超過一百架,估計半年以後,月產量將達到五百架,甚至更多,夠那些日本人喝一壺的了。」

「哦」,惠特尼先生咽下一片嚼爛的熏肉。「我們的達克威試驗場和愛基烏德兵工廠試驗場,正在試驗M-47單發燃燒彈和M-69集束燃燒彈。我想,它們對日本的竹木結構民用建築是破壞力極大的武器。在洛克伍德將軍的潛艇剝奪了日本人的食物和工業原料之後,B-29將把他們的住處也燒掉。」

蓋達爾先生忽發奇想:「咱們這些設計和製造殺人武器的人,會不會有朝一日被自己的良心和歷史所審判?雖然B-29上有精密的陀螺轟炸儀和計算器,但我敢打敗,它殺的十個人中有九個是平民,而它摧毀的十間日本房屋中最多有一間是放著機器的軍需工廠。」

「不要去討論戰爭的哲學問題吧。從柏拉圖到斯賓諾莎,這個問題討論了幾千年還是糾纏不清。對於太平洋戰爭,我們的選擇只能是勝利或失敗。如果日本人登上美國西海岸,那他們就不是那麼一副可憐相了。全體美國人都會變成猶太人。美國的工業機器將由一群惡魔控制著,由變成奴隸的美國人——包括咱們倆——來開動,整個世界就會變成人肉和人腦的宴席,沒有任何自由、正義、平等和博愛可言。人類會倒退成為野獸,象坎貝爾在他的科學幼想小說中寫的外星惡棍一樣。歐洲淪入希特勒之手,你可以看到這幅前景。我們必須狠狠打日本人,戰爭結束越早,死人越少,包括日本人。因此,我們動用合眾國的全部力量和上帝給予我們的全部力量,製造出B-29,聽說還有一幫物理學家在新墨西哥州的洛斯—阿拉莫斯搞一項什麼『曼哈頓工程』,利用鈾的鏈式裂變反應製造『原子彈』,理論就是那個愛因斯坦的著名公式E=mc。果真能搞出來,那B-29帶上一顆,就足以蕩平整座日本城市了。」普里斯特利先生絲毫也不感到內疚。

「老兄,我前幾天到書攤上去,想買本雜誌,你知道我很愛讀科幻小說。我隨手揀了一本帶回家,讀到其中一篇名為《期限》的小說。嘿,這文章把原子彈說得活靈活現,我想也不必再懷疑洛斯—阿拉莫斯的先生們在搞什麼了。願他們成功。上帝,人類又一次從您那裡偷下了天火。」蓋達爾說。

「蓋達爾,我們沒有什麼要懺悔的。該懺悔的是日本人,是他們先動丁手,而且幾乎把我們打懵了。他們自己釀的苦酒自己喝。我們已經死了成千上萬的小夥子了。我們必須加緊干!」

普里斯特利·惠特尼先生真是一個地道的盎格魯薩克遜人。他的哲學也是地道的英國式的:目標堅定,全力以赴,義無反顧。

老惠特尼舉起酒杯:「為B-29的成功乾杯!」

機群掠過廠區,發動機的爆音震得杯中的香檳酒酒面泛起漣漪。

「可愛的B-29!」蓋達爾先生輕輕說。

遠程戰略轟炸機的問世,證明了想像力、判斷力和行動加在一起所產生的驚人結果。

「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戰略轟炸機在三十年的時間中孵化,出殼,長大,成熟,同汽車、輪船、無線電設備一樣日臻完善,顯示了人類在技術海洋中卓越的航海技藝。

早在一九一五年,由雷蒙·弗烈帝都中校指揮的早期戰略轟炸機群,包括「齊柏林」巨型飛艇和「哥達」轟炸機,就從比利時越海轟炸英倫。英軍還以牙眼,多倫上校指揮漢達爾貝奇轟炸機隊猛襲德國工業城市,投彈五百四十噸。這時候,一個南非佬揚·史默茲將軍想像出戰略轟炸的遠景:「它將憑著破壞敵國大規模的產業中心和人口眾多的都市,使之喪失戰爭能力和士氣,從而扮演起戰爭的主角……而舊式的海、陸軍作戰,將淪為次要的,或是輔助性的戰鬥。」

任何幻想都包含著不切實際的迷霧,都受到現實和守舊者的指謫。這也難怪,人類的惰性是人類的自我保護,或曰「反饋」。否則,人類早在電子學中說的那個「自激振蕩」中毀掉了。

然而確有些雄才大略的人物從幻想中看到了智慧之光。幻想以它特有的頻率,在明智的決策者心中引起了振蕩。當初,一位三十六歲的美國陸軍准將威廉·「比利」·米切爾,在他身為美軍駐法國遠征軍航空隊司令官的時候就力主建立一支獨立於陸、海軍之外的「大空軍」。

革新思想在戰時就被埋沒在世俗見解的泥沙中,戰後,更是污積垢沉,無人問津。一九二一年。「比利」做出驚人之舉,把繳獲的幾艘德國軍艦,開向切薩皮克灣,然後用他自己陸軍航空隊的馬丁式轟炸機把它們一一炸沉。輿論大嘩。起碼在一個日本人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就是剛剛結束哈佛留學生活的三十六歲的山本五十六,一個中學校長的兒子,未來的日本聯合艦隊司令官。

年輕英俊的「比利」·米切爾的建議未能在美軍中吃開,因為他頭上有一大堆掛滿勳章、大腹便便、自負而僵化的陸軍將軍們,其代表者就是美國遠征軍司令約翰·巴興元帥。一九二四年,巴興從陸軍參謀長的職位上退役,仍然在自己的報告中聲稱:「航空部隊只是陸軍的輔助兵力,唯有與地面部隊密切配合,才能發揮出最大的效用」,一言定案,航空部隊分屬陸海軍,一晃二十年,坐失了良機。

思想超越了時代的人往往給自己帶來眾多的煩惱,在後世人認為「正常」的人,前世人會認為是「瘋子」。「比利」·米切爾就未能逃脫這一悲劇式的命運。他反覆陳言,得罪了許多朋友。後來又因「謝南多亞」號飛艇案 遭到停職處分,他憤然辭去陸軍職務,自甘寂寞,冷眼看著歷史怎樣把他的理想變成現實。他未能活到那一天,一九三六年,帶著一般怨恨瞑目逝世。

偉大的事業都是在許多代人的手中完成的。理想和真理能感召一個人,就能感召許多人。米切爾的接力摔交給了他的得意門生亨利·「哈普」·阿諾德陸軍中校。阿諾德運氣很好,活著干到了美國空軍司令。

西雅圖波音公司的設計師們也是一幫子「狂人」。一九三O年,他們就在美國最偏辟的華盛頓州造出全金屬雙引擎的B-9轟炸機。雖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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