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橫掃塞班 第十一節

艾倫·李少校的兩個疑問終於找到了答案。

日軍自殺衝鋒的狂潮被粉碎了。他們是真正的自殺,口號是「七生報國」。這個口號出面十四世紀末和十五世紀初的日本著名武士楠木正成之語。日軍是想「以一命換七命」。即使在堅固的工事里並且擁有充足的彈藥,這句口號也是虛妄的,何況在美國百倍警惕下發動的密集集團衝鋒。如果放在十九世紀的戰役里,或許還有點兒效果,而現在,只能是自殺。無視敵人兵力和火器的絕對優勢,完全憑狂熱的精神力量去打垮敵人,真是可笑又復可悲。日本軍閥發動侵華戰爭和太平洋戰爭,自始至終處在這種愚蠢透頂的動機和自我意識之中。

也許,這就是他們的追求。

儘管如此,美軍為粉碎這般瘋狂的毫無理性的自殺人潮,仍然花了相當大的氣力。以後回想起來,甚至膽戰心驚。「海魔」師的第六團和第八團原來都撤到戰線後方休整,充當預備隊,只留下查爾斯·惠特尼上校的第二團在前線進攻。現在,六團和八團也全部調上去參戰。兵力幾乎沒受嚴重損害的步二十七師一六五團和陸戰四師二十三團的主力,也楔入日軍突破的袋狀陣地後方,把它包圍起來,全部消滅掉。日軍的抵擋輕微,許多人坐在地上用各種方式自殺了。他們原本就是為此目的而來的。日本步兵在其獨創的各種自殺方法上,無疑也該記入《金尼斯世界記錄大全》。

現在,這片恐怖的屠場就無需加以描述,其慘烈程度遠超過任何人的想像。就是親臨戰場的老兵也無法用準確的語言描述出來。沒有任何地方沒有屍體,沒有任何空間沒有殘肢爛肉,找不到一處乾淨地方可以立足,當然也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坐下來。連睡覺也是卧在腐屍旁邊。

李少校費了很大週摺,才找到他連隊中殘存的人員,加上他,一共是二十三個。一個二百八十五人的加強突擊連就剩下這麼點兒了。當然,其中還有很多人負傷後運了。他們會在被宣布死亡很久以後重新和戰友們握手的。

李帶著他的突擊連穿過馬肯肖村前的廣場,終於找到了日軍遺屍很少的答案:在村前廣場上,一排排地探起了一座「屍山」。那完全是日本人自己乾的。他已經麻木不仁了,無心去數那些日本收屍兵的傑作。日本人本來就在屍體上澆了點兒汽油。美軍的喪葬連還在繼續往上面澆。可真夠喪葬連這幫人忙活的。聽說他們的工資是計件的,葬一個美軍外加五十美元,葬一個日軍五美元。艾倫想:這幫黑人老土可發了大財了,光塔拉帕格平原上的話就夠他們干幾天。一個塞班的話就夠他們每人買一套三房一廳的公寓房間了。

原來,日本人想盡一切辦法把自己人的屍體往後運,弄到戰線後很遠的地方燒掉。這樣,美軍會覺得自己傷亡很重,而敵方則傷亡很少,造成一種沮喪的心理。從塞班以後,美軍見怪不怪,樂得省去一筆喪葬費,這也算塞班「征糧者」戰役的一支插曲(後來,越南軍隊曾效法日軍此法,在中越邊界自衛反擊戰中,也來了這一手,真正的傷亡,只有他們自己清楚)。

李穿過馬肯肖村的傷兵醫院,看到了那些被集體殺死的日軍傷兵橫七豎八的屍體堆。他已經滿不在乎了,甚至還翻動幾具象軍官模樣的屍體,企圖找點兒什麼護身金佛金馬一類的紀念品。他深深地記著被「劍魚」號救起的英軍戰俘弗高克斯少校的話,決不留情,決不寬恕。日本人犯下了彌天大罪,完全咎由自取,不值得憐憫。這些死人,幾天之前,還在殺死他的朋友——他不死也實屬僥倖,如果他落到他們的手裡,好則砍頭,弄不好會被虐待致死。

他恨他們,只怨他們死得還太少。

他顧不上停留,也顧不上日軍零星的狙擊。他率領著他的連隊兼程疾進。越過馬皮山的西坡,越過廢棄的日軍野戰機場,直逼馬皮海角,它是塞班島最北邊的海角,佔據了它,霍蘭德·史密斯就可以向全世界宣布:「在塞班島上,日軍一切有組織的抵抗已經結束了。」

馬皮海角到了。沒有抵抗。

塞班就這樣佔領了。全部殘餘的日軍都在七月六日那天做了困獸一躍,反而省去了許多麻煩,把他們從密如蜂巢的海邊岩洞中挖出來或封死,是件吃力不討好的「髒話」。

艾倫·李衝到海邊。

前而是一望無際的碧海。「征糧者」勝利了,他經過如此殘酷的戰鬥活下來,謝天謝地,實在是不易。但他卻沒有豪情滿懷。他累透了,膩透了,苦透了,任何一個神經末梢和腦細胞都麻木了。他把雙腳浸到海里,把雙膝浸到潮水的浪花個,連胸部也浸濕了。他摘掉塗著迷彩的鋼盔,連頭髮和臉也浸到海水裡。他想哭,想笑,想喊叫,然而卻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

涼涼的海水把他從麻痹狀態中喚醒過來。他回過頭,想瞧瞧已經屬於美國的這座日本海島。

馬皮角邊上的石灰質峭壁經過海浪的侵蝕切割,露出麻瘋病人的臉一樣的洞窟和淺坑。鐵青色的巉岩、橄欖綠的海藻和苔蘚、鋒銳的藤壺雜亂無章地塗抹在懸崖上,使人對它象對這個海島一樣厭惡。海浪就在它腳下翻滾,激揚,顯示出液體向固體挑戰的力量與自信。

一些鬼魂般的人影從那些黑越越的岩石洞窟中爬出來,無聲無息地向那懸崖的高處爬去。李本能地端起了湯姆遜衝鋒槍,他永遠也不會忘記武器。其他的士兵也都做好了射擊的準備。他們沒有一個人喊出聲來,老兵知道什麼時候該幹什麼。

他們卻沒有開槍。

因為那些人都是婦女和兒童,清清楚楚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們的衣衫被撕成一條條的,又臟又破,幾乎不能蔽體。可以看見老婦於癟的乳房和瘦骨嶙峋的脊背,也可以瞧到少婦渾圓的肩膀和高聳硬挺的乳房。有的孩子在吮吸奶水,輕聲地哭。她們大約有二百餘人,也許更多,因為還不斷有人從岩洞中鑽出來,加入這個行列里。

艾倫少校長長打了聲唿哨。他和他的最後一批士兵們躲在幾塊礁石後面,用槍向人群瞄準,以防不測,但沒一個人摟火。

海風吹撩著婦女們的亂髮。懸崖很陡,她們爬得又吃力又緩慢。由於赤著腳,許多人在刀鋒般的海蠣子殼上爬過,痛得叫出聲來。

她們終於爬到了危崖的頂端,下面是無底的墨綠色深潭,浪花在向她們招手。海風更猛了,吹舞起她們雜色的衣裙,她們更象一群精靈。

她們向西北方跪下來,匆匆拜了幾拜。那裡是她們的母國。

艾倫·李和他的士兵們打著刺耳的唿哨。甚至用半通不通的日語說:「我們不會傷害你們的生命。」

那些婦女連理都不理。有的開始梳理自己的頭髮,有的還想扯扯揉縐的破衣服。

突然,一個婦女尖叫著,把自己的孩於從高岩上丟下去。她立刻瘋了,隨後縱身跳入海中。

大規模的平民自殺開始了。婦女們紛紛跳海。有的落入海中還在掙扎,有的摔別海邊的岩石上,立刻就死了。她們鎮靜地面對死亡,有條不紊,不一會兒,只有風掠過空蕩蕩的崖頂,那裡什麼也沒有了。

艾倫·李受到了深深的震撼。這那些鐵石心腸的老兵們也扭過臉去。這就是那第二個疑問的答案。李嘔吐起來。

日本人是怎樣的一個難以理喻的民族哇!是一個嗜殺成性而又自殺成風的民族?

而他,將同千千萬萬的年輕美軍士兵,到那塊神秘的土地上,去同這個瘋狂而神秘的民族去進行最後的一戰。

他搖搖頭,把衝鋒槍從岩石上收回來,甩到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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