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橫掃塞班 第九節

「清岡君,你怎麼還呆在塞班?」

一位軍裝嚴整的中佐拍了一下清岡永一大依的肩膀。他臉上纏著骯髒的血污繃帶,使清岡永一隻能看到他的一隻眼睛和半邊臉。眼睛裡布滿血絲,卻有一種說不出的神采。

「不認識啦?真是貴人善忘啊!我是石橋孝夫,你在美國紐約州立大學留學時的同學,你學的是西洋美學史,我是學建築的。你忘了我們還在自由神像下合過影。那時候咱們都還年輕,風華正茂呢。」

清岡大佐終於從記憶中找到了這位同學,「噢,想起來了。你就是外號叫『啄木鳥』的石橋孝夫哇。那時候,每辦一件事你都向美國人鞠躬,所以才被起了個『啄木鳥』的外號!」

兩位老同學又在塞班島上見面了。

今天的塞班可不是老友重逢的佳境,大火焦天,屍橫遍野,既無美景;亦無心情。美軍已經把守島部隊逼到濱海一隅,齋藤中將自殺了。聽說南雲中將也自殺了。誰都不知道,南雲頻繁地同塞班海岸外的一艘「伊」寧號潛艇進行通訊聯絡,並且在夜裡三次劃著舢板去找尋那艘潛艇。美軍的水面艦艇太多太密,象是皇家海軍雲集在普茨茅斯港為女皇陛下舉行觀艦儀式,南雲失敗了。他不情願地隨齋藤而去。日本國運凋敗,名將之花一個個隨風飄落。公平地說一句:聖克魯斯海戰之後,日本航空母艦機動部隊的指揮官幾經易人,還真不如南雲時代。話說回來,犧牲了那麼多優秀的海軍航空兵精華以後,又有誰能只手回天呢?!

現在,松田大佐已經受命全權指揮,他需要做的事很簡單:組織所有殘餘部隊,來一次決戰性的「萬歲」衝鋒。

苦戰多日之後,松田並未喪失職智。他儘可能地把這次衝鋒進行了組織。他配備了火力,選擇了突破口和衝鋒路線,那就是打得最差勁的美二十七師一O五團的防線,松田布置了任務,並且舉行了一次有模有樣的誓師會。就在這次會上,清岡永一大佐同石橋孝夫中佐偶然相遇了。

清岡一點兒也不喜歡石橋。石橋是個書生氣質的軍人——他當軍人是走錯了門檻。他總喜歡讀書,談文學和藝術,甚至是哲學,悲天憫人,好自作多情。清岡是個殺人狂。那點兒風花雪月有什麼好講的?人是一種殘忍的動物,只有比同夥更殘酷無情,心如鐵石,才能活下來,爬上去,出類拔萃。

在凄涼的暮靄和楓紅的霞雲中,石橋激動起來。他也要去做最後的衝鋒。他熱烈地握著清岡的手:「清岡君,咱們有十六年沒見面了。你也不知道我幹什麼,我也沒打聽過你。過去的事就讓它們逝去吧。

「我雖然喜愛生活,卻決不會辱沒皇軍的榮譽,我知道怎樣去死。但是清岡君,請聽我說幾句話吧。」

石橋把清岡拉到一塊突兀的岩石後面,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來。清岡很厭惡,都什麼時候了,還象個大學生似的貪生戀活。「我潛心研讀過歷史。」石橋說話的聲音很大,隨晚風飄走。「日本民族是一個很難被別人理解的民族。我們自己也不理解自己。我們從中國學來文化,又不願束縛在孔教的禮義中;我們從印度引入了佛教,卻不甘空凈無為,又遁入神道教的旁門;無論是強迫也好,自願也好,我們從西方引進科學技術,卻沒有接受伏爾泰的民主思想和基督教精沖。我們日本有我們民族那股舛傲不馴的氣質。

「室町中期的著名僧人一休宗純說過:『入佛界易,進魔界難。』難道這就是我們這個東方島國的烙印嗎?

「我欣賞過《源氏物語》中的那種清雅的日本式的美,我也很崇拜年輕的川端康成。我們自己表達不出自己來。我們內省過,也迷惘過。

冬月撥雲相伙隨,

更憐風雪浸月身。

「這是明惠禪師的絕句。因為他早生了四百年,如果他生在豐臣秀吉的時代,怕是毫無此種雅興了。日本進攻朝鮮,壬辰年敗,秀吉死,重新回到了封閉的環境中。我想,整個德川時期的人們大多會體會到這首和歌的意境和明惠禪師內心的清澈。那是一段多麼值得回味的歷史呀!『雪月花時最懷友』嘛!

「我現在才懂了,世界是渾濁的,人的內心也是渾濁的。正因為這種複雜多樣和不停的激變,世界顯出它的輝煌,也露出它的醜惡。日本民族又被激動了。這回是洋人,勢頭難以逆轉,越來越猛。從明治、大正到昭和,我們開始湧向亞洲,也許我們身上有壓抑了多年的激情和能量,加上時代,加上聚焦,想在一個更廣闊的天地中施展,想在舊殖民帝國的廢墟上尋找一場大和之夢。難道我們又失去了內省的力量了嗎?難道只有靠奴隸制和殖民制的建立——當然我們的軍部選擇了血和火——我們才能找到一個大日本嗎?

「我們被那個惡魔弄得神志顛倒,夢縈魂繞。然後在天皇的旗幟下,喚醒了三百年來沉睡的精力,一下子佔領了西太平洋。可是來得快去得也快。日清、日俄、第一次世界大戰到現在,整整七十六年了,我們辛苦和流血積累起來的土地、財富、民氣和國力將會一般腦兒喪失殆盡。正象我們當初佔領朝鮮、台灣和滿洲一樣,外國人終於會踏上日本的土地並成為統治者。這在幾千年的日本歷史上還是第一次呢!

「桃山時代的茶道家千利休說得好:『一朵花比一百朵花更美。』他說得很深刻,古人均由插花而悟道。今天,日本早已經變了,日本人的心靈早被惡魔給蹂躪了……」

清岡永一嗖地拔出手槍來,指著石橋說:「石橋,你瘋了!你在胡說八道!不是看在老同學和今晚衝鋒的份兒上,我這就槍斃了你。」

清岡不知為何嘆了口氣,手槍口在空中划了幾道看不見的弧:「仗打輸了別嘮叨。歷史從來就是由強者來寫的。羅馬帝國、君士坦丁帝國、蒙古帝國、奧斯曼帝國、西皮牙帝國和大英帝國,都存在了幾百年,有誰放個屁?還不是有一幫歷史學家去憑弔感懷,歌功頌德?沒有人同情弱者。優勝劣敗是自然界最基本的規律。日本不去擴張,列強必然會騎在日本人頭上拉屎。佩里將軍的『黑船』就干過,英國艦隊就把鹿兒島市轟毀,長州的炮台被西方列強夷平。日本不自強,結果會象中國清朝那樣衰敗。我們敗了,並不是錯了。我們還不夠強大,技術還不夠先進,占的地方太快太多,來不及消化;我們不該連中國都沒吃掉就同老美干開了;我們戰略上也有錯誤,希特勒這傢伙靠不住;戰術上,中途島和瓜島簡直打得糟透了,塞班打得更糟;我們的國力不如老美,軍部中的廢物也太多了。這些都要深深地引為教訓。要反省,就反省這個。下次戰爭我們一定會打贏,這次敗了算不了什麼!」

清岡終於把手槍插入皮套。他用靴尖碰碰石橋的腳:「把綁腿系好。精神點兒。忘了你剛才說的混蛋話,準備衝鋒去吧。你那些話實在對不起幾十年來為日本而戰死的軍人們!」

石橋沉默了,他睜大一隻眼睛,幾乎認不出他這個「老同學」來。他轉過身,走了幾步,又回來了。他慢慢地說,「清岡君,咱們的見解不一樣,我不怨你。我也不多說了。但我想給你幫點兒小忙,如果你願意的話。」

「說吧!」清岡很有興趣。

「你會開飛機嗎?」

「問這幹什麼?沒時間啦!」

「回答我。」石橋固執地堅持。

「啊!會一點兒。我在特種兵學校開過老式的中島飛機。在美國留學還參加過航空俱樂部的一兩次活動,飛的是老『寇蒂斯』。我最後一次飛行是在五年前,一架雙翼的川崎九五式飛機。從那之後,我已經弄不清新式飛機都搞的是什麼名堂了。」

石橋懇切地說:「反正也就是唯一的機會了。你去過馬皮角嗎?啊,去過。在馬皮角簡易機場跑道的東端,正對著一塊『山』字形的礁石,在礁石對面的懸崖下面,有一個很大的穹窿岩洞。岩洞中有一架零式雙座水上飛機,油箱是滿的。它原為齋藤和南雲將軍準備,但駕駛員在戰鬥一開始就被艦炮打死了。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清岡君」,石橋又激動起來,聲音發抖:「如果你運氣好,可以駕著它離開塞班,飛到硫黃島,然後去日本。我家在東京澀谷區xx町x號,家父石橋正夫,是那一帶有些名氣的醫生。你如果能見到他,告訴他說:戰爭中孤兒很多,請收養一個聰明點兒的。日本列島總還存在,日本民族總還存在。日本總要挺起腰來,總有復興的一天。而那一天應該是憲法上寫明永不再發動戰爭的一天。

「嗅,我還有個太太叫豐美。我們沒有孩子,你勸她別傷心,可以改嫁。日本是死不了的,活下去就有希望。」

清岡已經檄他羅嗦了。但是一架水上飛機倒不壞,可以試一試。他能從瓜島逃出來,能從新不列顛島逃出來,興許也能逃出塞班。他捏捏自己的護身符。幸慶自己沒有冒冒失失地開槍。

「那就拜託啦。清岡君。我去了。」石橋轉身走了幾步又回來,他這回又有什麼新名堂?

其實他什麼也沒說,他只是用那雙戴了白手套的手——這雙手將要握住一把日本戰刀——握了握清岡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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