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橫掃塞班 第八節

齋藤少將疲憊,沮喪,臉色青黑。連日的苦戰把他折磨得落了形。他年事已高,早該退役,軍部里的熟人們把他安排在後方的馬里亞納群島,已經算是盡人情照顧他了。

他不適宜在前線作戰,衝鋒陷陣對他這個日俄戰爭時代的老兵來講,應該是年輕人的事啦。

現在,塞班卻整個陷在戰爭的攪肉機中,他已經感到那機器的牙齒,正在一下下把他的老骨頭磨成碎粉。

就他這個歲數和他這個職位來講,他指揮的塞班防禦戰打得滿夠意思了。他只是第四十三師團的師長,一位前線的將軍。島上三萬名各種番號的陸海軍部隊和後勤部隊都歸小畑中將管。三十一軍軍長小畑,還兼任了中太平洋戰區司令。小畑中將上面還有南雲忠一中將。南雲雖然在珍珠港和印度洋屢建戰功,聖克魯斯一役也並未敗陣,不但沒升為大將,還被貶黜到塞班來當個地區艦隊司令,而且手下連條重巡洋艦也沒有。塞班島上還有第三位中將、中太平洋潛艇部隊司令高地。由於小畑視察帛琉防務,正遇上美軍圍攻塞班,不得不滯留在關島上。南雲和高地都是海軍人員,他這位五十九歲的老頭子只好挑起重擔。

他已經堅持打了二十天了。

這是一場多麼眾寡懸殊的戰鬥哇!他頂住了斯普魯恩斯上將的第五艦隊,頂住了特納中將的美國聯合遠征軍,頂住了霍蘭德·史密斯中將的第五兩棲軍。敵人有森林般的艦艇,烏雲般的飛機,從未見過的齊全的登陸裝備:火箭艇、蛙人水下爆破隊、指揮艦、兩棲坦克、謝爾曼戰車、噴火坦克和步兵火箭筒。艦炮隨叫隨到,飛機日夜狂襲,見人就打,塞班早已經變成了一片火海。

他沒有援兵。小澤的艦隊也被米切爾中將頂回去了,聽說還損失了四艘航空母艦。他的官兵無法休息,輪換,苦戰連綿,人人耳朵發聾,手腳發軟,全身都被硝煙熏黑,衣臉凝著血痂——敵人的或自己的,士兵憔悴不堪,軍官狀同夢遊,醫院早就「堆」滿了傷病兵。沒受傷的也有不少患了戰爭歇斯底里症。齋藤的士兵幾乎吃不上飯,喝不上水,睡不上覺,彈藥也所剩無幾。如果要問此刻他們的願望,恐怕是吃頓好飯,喝瓶好酒,然後兩腿一伸睡過去。他們已經不想再打了。

塞班戰役的經過大致是這樣的:

美軍兩個陸戰師在「卡鉗」鉗頂的西南海岸平行登陸。剛好在兩師之間結合部的地方,有一個恰蘭卡諾阿村,村的背後是蘇蘇珀湖——一個淺水的清澈小湖。日軍利用恰蘭卡諾阿的既設陣地頂住了美軍狂潮般的進攻,並且分割了「海魔」師和陸戰四師。美軍囿於擁擠的灘頭,被塞班制高點塔波裘山和兩個「鉗爪」——納富坦角與卡格曼半島上的大口徑炮和迫擊炮大量殺傷。整個戰役,歷時達一周。

美軍用艦炮和空中攻擊,加上剛上灘頭的陸炮「軟化」了日軍炮兵,終於攻佔了塞班的整個南半部。這時候,霍蘭德·史密斯中將投入了戰略項備隊——步兵二十七師,夾在「海魔」和陸戰四師中間,沿島的橫截面一線向北平推。在塔波裘山、提波帕勒山、「死亡溝」和「紫心山脊」這一系列橫亘全島的險峰惡谷之間,美軍遇到了頑強的阻擊。西岸的「海魔」和東岸的陸戰四師都是精銳的老兵,奮不顧身地奪路而進。由於陸軍的戰術是先飛機,後大炮,再衝鋒,一旦遇阻,就等炮兵把敵人據點打掉再說,因而進展緩慢。形成了一個大U形戰線。霍蘭德本來在馬金島戰役中對二十七師師長拉爾夫·史密斯少將就嘖有怨言,他認為拉爾夫指揮太差。這次在塞班,他的老毛病又重犯了。霍蘭德斷然在陣前撤換了拉爾夫·史密斯少將,啟用賈爾曼少將當師長,爆發了陸軍和陸戰隊在大戰期間最激烈的一次爭吵。幸而,新官上任,奮勇爭先,拉平了戰線,到七月六日,美軍已經拿下了全島的五分之四,包括首府卡拉番,那是被惠特尼團攻佔的。為此,惠特尼上校專門把他的團隊在瓦胡島的一個鎮上進行了巷戰訓練。

現在,日本人沒咒可念了。他們只盤據在「鉗柄」處的一小條狹長的北部沿海平原上,只有幾個平緩的小丘尚能一守。崎嶇陡峻的山地幾乎全為美軍攻佔。如果說,登陸一周以後,齋藤將軍還指望帝國可以救他一把的話,那現在,他已經徹底地絕望了。

齋藤中將向參謀竹內大尉要了一杯熱茶,慢慢地喝著——雖然他很渴。他想鎮靜住自己緊張的心情,同時思考最後的一步。他的手在發抖。每逢美軍炮彈在他的山洞指揮所附近爆炸,手就抖一下,茶水就濺出來。完全是神經質。老不中用啦!他很喪氣。

他認為自己已經盡了軍人的職責。他的部隊是第一支在日本領土上作戰的部隊,而且全力以赴,他經過拼殺。他對得起天皇;對得起內閣,雖然他對東條英機那伙統制派軍人很反感;他對得起已經戰死的官兵們,他能進靖國神社。

他殺死了那麼多美軍。因為日本人很苦,美國人也會很苦。

他守了那麼長時間,拖住了特納的部隊遲遲不敢進攻提尼安島和關島,給那裡的守軍爭取了時間來加強防禦,他打亂了尼米茲的進攻節奏,為日本的政界和軍界人物爭取了決策的時間。無論從哪一個國家的軍事操典上來說,他的防禦都可以打滿分了。

如果說還有什麼遺憾的話,那就是他淮備的時間太倉促,許多工事來不及修,水下爆破物和灘頭障礙物還來不及布——雖然他指示士兵在塞班東西海岸的灘頭樹起了十英尺見方的組字標語牌:Wele the US MarineC orps!(歡迎美國海軍陸戰隊)

然而,即使他來得及干那些事;即使他的兵力比現在還多,武器比現在好——假如洛克伍德那些遭瘟的「鯊魚」不吃掉援兵和物資的話,那麼,他還是無法打贏這場戰役的,無非多拖一些時日、多殺一些美國兵、也多死一些日本兵罷了。

天空和海洋都是敵人的,他的兵源和彈藥總要耗光,而敵人則源源而來,沒有窮盡。這種失去了制空權和制海權的島嶼戰爭註定要失敗!

要是按歐美國家的軍人傳統,齋膝可以體面地投降了。

然而他卻是日本人。

他的一生都受的是武士道的傳統教育,他知道這種情況下應該怎麼辦。

岩洞里的碎石屑和砂粒不斷地被震落下來,他也顧不上去撩了。他讓竹內參謀去喊傳令兵。一會兒,十幾個疲倦骯髒的傳令兵來到岩洞中。他記不起他們的臉和名字了。雖然,他過去同傳令兵們混得很熟,他們一宜把他當成長官和長輩。

塔拉瓦戰役以後,日軍的通訊系統做了一些改進,比較能抗住美軍沒頭沒腦的艦炮了。但是塞班作戰已經歷時半個多月;電話兵死的死,傷的傷,傳令兵也常遭到美機的射殺,只有夜裡才安全點兒。齋藤的整個通訊連幾乎被打光了。一支由文職人員和勤雜人員組成的通訊小隊擔起了任務,難怪面生。齋藤看看這些白面書生,挺為他們惋惜。島上日軍的殘部早讓美軍分割得支離破碎,許多建制都消失了,同他們聯絡是極端危險的任務,弄不好還會落入美軍的手中。

他走到這些年輕人面前,同他們打了個招呼。「諸君,這個命令很重要,也許是我下的最後一道命令啦。」

通訊兵們幾乎嗚咽起來。

「我很相信諸君。你們不能帶任何書面的命令,否則會落入美軍的手裡。我只要求你們下達這樣的一道命令:所有部隊,除留下小股掩護兵力牽制前沿的敵人外,二十四小時內全部到馬肯肖村來集結,不得戀戰,不得違抗。諸君,請帶好你們自己的手榴彈,無論出現任何情況,決不能活著落入美軍手裡。記住了吧?」

通訊兵們齊聲回答:「記住了!」雖然大聲回答,但聲音嘶啞,有氣無力。

他們行過軍禮以後,齋藤再次說:「拜託諸君啦!」

通訊兵走了,岩洞中又空寂下來。齋藤叫過竹信,向他吩咐了幾句,竹信也走了。他去馬肯肖村,那是日軍佔據的塔納帕格沿海小平原上唯一的漁村,也是日軍手裡最後一個有房屋的地方了。

齋藤靠在椅背上。

司令部里堆著破破爛爛:用空的彈藥箱,急救包,撕破的防毒面具和一鐵皮桶水。自從升戰以來,水就沒換過,早臭了。一挺九二式重機槍對著岩洞口,沒有子彈,很礙事。齋藤最大的苦惱就是彈藥幾乎全部用光了。

這一場大戰打得昏天黑地,鬼哭神泣,連久經沙場的老兵都被壓垮了。有些年輕兵發生了恐懼感,一見人影就嚎叫:「美國兵來啦!」相反,塞班本地的日本居民倒配合密切,送糧送水,搶救傷員,甚至持槍作戰,最後同士兵們死在一起。

齋藤劇烈地咳嗽了幾聲,吐出老痰。他捂住發痛的心口,打開電台的接收機,太空中傳來「沙沙」聲,電台還可靠。

電台中傳來戶栗小姐甜甜的英語,難怪美軍叫她「東京玫瑰」。他又把頻率旋鈕扭了一個角度,收到了東京的日語廣播。播音員用齋藤熟悉的調子向日本人民宣布,在馬里亞納海戰和塞班島戰役中,日本的步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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