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橫掃塞班 第七節

東風掃開了雲層,露出無垠的大海。海面上布滿了戰艦,有的象甲蟲,有的象火柴盒。它們都把炮口伸向天空,隨著炮口的閃光,一顆顆炮彈和機關炮的彩色曳光彈,越變越大,從杉本飛機的前後左右飛過,在各個高度上炸成灰色的煙團。煙團同飛機的白色霧化尾跡交織起來,象一張其大無比、糾纏不清的破魚網。

杉本瑞澤少佐終於趕到了馬里亞納海戰戰場。戰場猙獰而恐怖。日本飛機被藍機身白五星的美機追逐著,不斷地起火掉下海去。殘存的日機會生忘死地攻擊美國航空母艦,多數也被防空炮火擊落。紛紛揚揚的銀色鋁片彌天飛舞,宛如春天裡上野公園紛飛的櫻花瓣。

杉本躲入一片雲中,冷靜地判斷了戰局。美軍母艦幾乎沒有受到損失,原來的十五艘還是十五艘。他對觀察員的虛假報告感到心痛。自從中途島海戰以來,軍部的一群人就一直靠虛假的戰果來指揮戰爭。把失敗說成「轉進」,把自己的損失加到敵人頭上,把敵人的損失誇大,甚至無中生有地編造。

沒有工夫去追究誰的責任啦,現在,要緊的是:立即找到一般母艦,把它幹掉。

他看出美國戰鬥機的攔截很有組織,高射炮火打得又緊密又有章法。他從耳機里聽出日本的空中協調員立花正男中佐的聲音。每當立花組織一批飛機從某個方位向敵艦襲擊,美機也隨之而去,彷彿立花中佐也在指揮美機似的。

一切都明白了。

美國人破譯了立花的密語,全部情況一目了然。狡猾可惡的美國佬!採用的是賊摸鼠竊的方法,不敢象武士一樣光明正大。也許,擊落山本大將座機;也許,中途島海戰的慘敗,都同出這一轍!

他立刻向立花中佐報告。他建議所有飛機各自為戰,「用撞擊的辦法也要擊毀敵人母艦」。

日本飛機的大編隊開始解散,象一群四散的驚牛。它們從平面和垂直空間向各個方向亂飛,採用單機、雙機和小編隊,打亂了美機的戰術。「惡婦」機和F4U「海盜」機企圖把它們趕回到大編隊中,彷彿一群牧羊犬。這種戰術和反戰術,很象採用「狼群」方法圍殲龐大護航隊的潛艇海戰。

杉本的飛機被面架「惡婦」機追逐著,一串串火紅的機關炮彈從座艙上飛過。他的機槍手用機槍反擊,儘可能地干擾敵機的射擊軸線。杉本回過頭,看到「惡婦」機上漆的藍魔鬼——撒拉丁天使,又是可惡的433中隊,這回輪到他們報仇了。他回想起聖克魯斯海戰中他擊落的那個孩子臉的「藍魔」中隊飛行員。

九七式轟炸機抖動了一下,恐怕是被擊中了。杉本一回頭,看到擔任機槍射手的無線電員——他並不認識,他是臨時才用這架轟炸機的——半個身於全被打爛了,后座艙蓋連同機槍都不知飛到哪裡去了。他咬咬牙,把飛機降到海面高度,立刻又遭到幾艘水面艦艇的射擊。他的生命就在天上的死亡之網和海面上的死亡之網中間,稍有差遲,就一命歸陰。

他又拉起了飛機,鑽入一片雲中。他想到海面上對空射擊最密集的射束源,那裡一定是美軍的航空母艦。他垂直俯衝下去,象鉛墜似地鑽出雲層,直撲海面。果然,那裡有一艘航空母艦。

他直到貼近海平面了才改平,機翼幾乎掠著浪花,距那艘航空母艦側舷僅僅三百碼。他看清了它的艦名和海軍編號——「黃蜂」號。它就是新的「黃蜂」號,老「黃蜂」號早在瓜島戰役中被日本潛艇「伊-19」號擊沉了。

「黃蜂」號的側影迅速變大,杉本看清了島形建築周圍驚慌的人群。他把死亡帶給他們,他們本也是一群播種死亡的屠手,秒鐘前,還用他們的飛機和高射炮象打鳥似的殺死一批批日本年輕軍人。杉本看到一位綴著金絲肩章的軍官,衣服穿得好整齊,彷彿去參加一場舞會,正在塔台的大玻璃窗中張開雙臂。他的臉本來就白,現在卻發灰了。

他在距「黃蜂」號五十米處投下重磅炸彈。炸彈象打水漂石子一樣從海面上反彈起來,從側面擊中「黃蜂」號的艦身,一下子就鑽到艦腹中去了。

杉本拉起了飛機,聽到「黃蜂」號里發生的爆炸。他回過頭,「黃蜂」號的甲板在燃燒,火光是藍色的。原來,他要的「結實的傢伙」是一顆白磷燃燒彈。

九七式飛機剛剛貼著「黃蜂」號的飛行甲板飛過,機翼砍斷了一根通訊天線。杉本瑞澤再也顧不上美國艦隊了。他運氣算好,找到一片濃雲。他從羅經上辨出了關島的方向,徑直朝奧婁特機場飛去。

關島被灰雲籠罩著。風把雲層時時撕裂,在一剎那間,杉本看到了關島。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九日以後的日本所有地圖上,都已經把它改成了「大宮島」。

從空中看去,關島的形狀像一隻缺底少幫的俄羅斯破氈鞋。青翠的阿路托姆山聳立在島中央,約三百米高。靴口是里提納安角和帕提角,靴底是阿普臘港。靴尖上有一座比阿路托姆山還高的蘭蘭山。關島有三個機場:奧婁特機場、德德多機場和提延機場。提延的跑道太短,杉本選個了奧婁特。杉本早就聽說:關島有各種名酒:西洋酒和日本酒。因為它早已被建成太平洋上最大的後勤基地,島上的供應是前線島嶼中最好的。在原美國總督府所在地阿格拉鎮上,還有一家挺不錯的妓院。這種享受對前線苦戰的官兵實在是極大的誘惑。

想到妓院,杉本又想起了金田美奈子。她現在怎樣了?在戰爭的磨盤裡,士兵的生命是多麼微渺。戰爭過後,活著的人會在靖國神社裡給他燒注香,其他的人早把他忘掉了。然而女人們總是存在的吧,她們總歸能活下去。也許因為她們的平庸,她們才善於熬過痛苦,比男人長壽……

他降到五百米高度。關島上到處是煙雲和火光。三個機場上都騰起巨大的煙柱。原來,美軍安斯沃斯少將的艦隊日日夜夜炮擊著關島。美國海軍航空兵的各種轟炸機也轟炸著三個機場上的飛機和跑道。杉本降到了一百五十米的高度,才看清奧婁特機場上彈坑如麻,其中有些是五百公斤半穿甲彈掘出的深坑。彈坑張著虎口,準備把累遭磨難的杉木吞下去。

杉本同奧婁特機場的塔台指揮員板田少佐取得了聯繫,被允許降落。在主跑道旁邊,有一塊平坦的田野,杉本選中了這塊「乾淨」的地方。

他從阿利凡山西麓斜飛,在蘇邁鎮上空轉了75度航向,正對著奧婁特半島。油已經燒光了。衰竭的中島引擎發出闢辟啪啪的響聲。在五十米的高度上,杉本幾乎是本能地回了一下頭。

三十多架藍色的美軍「惡婦」機和「海盜」機壓在二千米的高度上,在空中盤旋,其中二架一見杉本著陸,就象鷹隼般地從空中撲下來。奧婁特機場周圍的高射炮立即開火,迎頭攔擊美機。這批美機是從第52航空母艦分隊的「散加芒」、「蘇萬尼」、「珊瑚海」、「科雷吉多爾」號護航航空母艦上起飛的,由拉格茲德爾海軍少將指揮,一直壓在關島上空。它們不僅隨時打掉從關島起飛的日機,保護米切爾的58艦隊,而且封鎖機場,把小澤的飛機也收拾乾淨。豐田和小澤精心策劃的「穿梭」轟炸,在絕對優勢的敵人面前,徹底失敗了。

著陸不順利。飛機發瘋地顛簸跳躍,九七式轟炸機的半個機翼折斷了,起落架也不知飛到哪裡去,最後機腹插入泥土中。值得慶幸前是:飛機沒有燒起來,大約它一滴油也沒有了。

杉本被傾斜、震動、撞擊弄得麻木了。他仰在座椅上,咒罵著,幾乎連艙蓋也打不開了。一個地勤人員彷彿從地縫中鑽出來,跳上他的飛機,幫他打開了座艙蓋。他向杉本伸出一個大拇指,說了些什麼,杉本沒聽清,機場周圍的高射炮聲響成一片,他只能看見那機械師的嘴在動。

機械師把他從座艙中扶下來,他雙褪發軟,由機械師攙扶著,走過了機場。杉本見到已經有四架美國飛機被高射炮打落了。關島的日軍高射炮奇准,在整個太平洋戰爭中還從未有過,難怪那些「藍飛機」躲在中高空的雲層里!

杉本被扶進一個防空洞。這時,他才聽清機械師的話:「少佐,您可真行!您叫什麼名字?今天一整天,我們這個機場上來的艦載機全毀了,不是叫美國鬼子打下來,就是在跑道上失事了。怎麼樣?先喝杯酒吧,要白蘭地還是日本酒?」

「白蘭地。」杉本有氣無力地說。他總算是信了關島藏有好酒的傳說。

杉本一口氣喝了半瓶酒,周身熱了起來。杉本的精力全部耗盡了,白蘭地鬆弛了他的神經,側在椅子上睡了過去。

一個人把他抹起來,對他說:「杉本瑞澤少佐,第三十一軍軍長小畑中將要來見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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