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橫掃塞班 第二節

我叫亨利·弗高克斯,一九○一年生,英格蘭肯特郡人,一九二五年畢業於英國桑赫斯特軍事學院,英國第十八師少校參謀。在日本近衛師閉的戰俘登記處我就是這麼講的。我只是隱瞞了我是搞情報的,如果真講出來,日本的憲兵準會把我活活折磨死。我奉命在一名日軍的監視下收拾了一捆簡單的行李,從此開始了戰俘生活。要是我知道自己後來的命運,我一定會在戰場上光榮戰死,或者選擇體面的自殺。

馬來半島和新加坡究竟是怎樣淪陷的,現在也許可以找到一百條理由。我認為英國人在遠東的心理幻滅感是最重要的。英國在歷史上和今天都表現出世人公認的英雄主義。但其中最可歌可泣的是保衛英倫祖國的那種獻身精神。拿破崙戰爭時代是這樣,「不列顛空中戰役」時代也是這樣。即便這次戰爭結束了,將來許多年內,只要海峽上空烏雲聚攏,英國人民被迫發出抵抗的吼聲,就依然會煥發出這種英雄主義豪情的。

然而,在遠東,我們並不是被請去的。我們是為了商業利益和殖民利益,在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和荷蘭人之後打進去的。從三百多年前的東印度公司時代起,遠東的利益就成了英帝國利益的重要部份。我們自以為英國的政治制度很高明,但當地人始終厭惡這些從地球另一面過來的白種人。印度多次發生暴動,荷屬東印度、西班牙屬菲律賓和俄國控制下的中國東北也發生過類似的反抗。因此,我們是在七千英里的外國土地上為英格蘭銀行的金庫而戰。當地人對此非常冷漠,甚至抱著幸災樂禍的態度。我們自己的部隊也不夠,依靠第十一英印師的印度士兵和第八澳大利亞師來防禦,他們也不想在這塊遠離本國的地方為英國的利益效死。這場戰爭開打之前就註定要輸。即使把懦弱無能的帕西瓦爾換成雄才大略的蒙哥馬利(我是在「劍魚」號潛艇上才知道有阿拉曼戰役,北非登陸、攻佔義大利南方和諾曼底登陸的);即使第十一英國師不在馬來半島投入徒勞無益的「鬥牛士」戰鬥,而把吉特拉建成一個強固的據點;即使我們重要的航空母艦「印度米達布爾」號不在牙買加觸礁,而能為「威爾士親王」號和「反擊」號提供空中保護並進行保衛新加坡的空戰的話;即使把柔佛海峽北面要塞化而不象我們那樣拱手送人的話……無非是把時間拖得更長一些罷了,它們並不影響戰爭的結局。一九○五年俄軍防守的旅順口的陷落以及麥克阿瑟將軍防守的巴丹半島和科雷吉多爾島的失守,實際上也證明了我的基本論點。

我九死一生,生死功名全都無足輕重。但我預言將來總有一天,大英帝國伸延到全世界的力量終究會收縮回那個濃霧籠罩的海島上。任何帝國都不會是永恆的,它都有誕生、成長、鼎盛和衰亡。如果將來的英國政治家能看清這一點,就會減少許多人力和物力的無謂消耗。我在兩年零四個月的戰俘生活中,如果說還有所悟,恐怕就是這一點吧。

當然,我並不給我自己和那個愚蠢軟弱的帕西瓦爾將軍推卸責任。我們確實打得很壞,不能再壞了,一切都估計錯了,一切都事與願違。我們把主力部署在狹長的馬來半島上的許多個分散的據點上,被日本人穿插,迂迴,實施側背的兩棲登陸,最後把我們各個擊破,這就是那個一廂情願的「鬥牛士」計畫的結局。我們本該在柔佛海峽以北集結重兵,特別是組成一個機動坦克旅,然而我們坐失良機,拱手把柔佛北面送給日本人。最後,我們又受了山下奉文的欺騙,把主力布置在柔佛東面,讓敵人從西邊打來。我們背著一百萬居民的包袱,整個新加坡城區僅靠一個大儲水池供水,水一斷,城也就沒什麼可守的啦。

我們的政府歷來重歐輕亞,現在咎由自取。沒有制空權——幻想水牛式戰鬥機比零式機優越;沒有制海權——以為一艘「威爾士親土」號戰列艦就可以鎮住日本人;最後;是出自狹隘的種族偏見,認為黃種人都是智力低下的下等人。日本兵確實不精通莎士比業的戲和拜倫的抒情詩,然而他們的訓練和狂熱戰鬥精神證明他們是第一流的精兵。最後,我還不得不承認:五十九歲的山下奉文將軍是我所了解的最兇狠狡猾的日本高級軍官,你們如果說他是個有勇有謀的名將,我大概也不會反對。

作為敗軍之將,我對戰俘營的生活不抱任何幻想;我的一個兄長在上次大戰中蹲過德國的戰俘營,受盡苦難;戰後歸來,人已經瘋了,整天對著牆獃獃地說:「饒恕我,長宮,我下次不敢再犯了。」沒多久,他就死了。我從未設想過黃種亞洲人的戰俘營會比白種歐洲人的設施好,待遇高,但後來的遭遇使我感到當初的想法幼稚得可笑。

我們中間,留下了三百名澳軍戰俘在新加坡掃馬路,另外,五百名英軍軍官被押送回日本本國,後來才知道是到東京有樂町去掏下水道。日本人那種變態的報復心理和虐待狂,完全蔑視人類的起碼尊嚴和道德。也許,這是對西方列強入侵亞洲的一種畸形的歷史嘲弄,我們當初不也是把暴動的印度民族主義者用大炮轟成碎片嗎。我們夥同其他列強打入中國的京城,隨意燒殺,又何曾把他們當成人來看待過呢!歷史就讓它過去吧,世界上,象日本軍隊這樣殘暴地迫害戰俘,我不知道是否還能找出先例來。他們是一群不折不扣的食人惡魔。

我們中間有一些人,沒有任何理由地被放出去,也不問姓名、軍階和文化,就用鐵絲把手反綁起來。由於有兩名軍官企圖逃跑,剩下的人就全被用鐵絲穿透了鎖骨。這一長串「白奴」被押到巴耶律巴的一片樹林中,鐵絲的兩端扎在兩棵距離很遠的樹上。然後,被日本新兵當作活靶用刺刀挑。凄厲的哀號震動了樹林,戰俘們全被活活地開脖破肚。一批亞洲人戰俘被趕來挖坑,把慘不忍睹的屍體掩埋起來。這情景是一位挖坑的馬來戰俘告訴我的。

還有一些人,被送到憲兵隊,受盡酷刑,許多刑罰只有日本人的變態心理才能想得出來。我真不想再去回憶那些痛苦的往事,每提一件,我就想嘔吐,日本人也許是世界上最凶暴的人種。

等這些兇殘的慾望都發泄夠了,我們這些人被裝上火車。我在「劍魚」號上得知美軍戰俘在菲律賓有過一次惡名昭著的「死亡行軍」,那我們這些人坐的就是「死亡列車」了。行前,我們大部分被關在學校改成的臨時集中營里,其中最大的一個是張其戰俘營。即使經過了幾次秘密和公開的屠殺,戰俘的人數尚有八萬之多。其中一半是英國和澳大利亞人,其餘是印度人和馬來人,還有少數華人。後來,我才聽說日方最初打算把我們餓死病死三分之一,因為要修鐵路,才臨時改變了主意。就這樣,臨上火車前,戰俘營中幾乎得不到食物和藥品,傷兵和病兵大多已經死去,營房裡糞尿遍地,臭氣衝天。蚊蟲、跳蚤、虱子群起而攻之,連喝的水也是腥臭的泥湯,洗臉洗澡就更不用提了。我們向日本看守提出抗議,他說:「誰讓你們在新加坡沒修足夠的監獄。」另一個日軍軍官蔑視地說:「作為一個軍人,應該光榮地死在戰場上,只有膽小鬼才投降,投降的都是劣質的官兵,有如蛆蟲,我們不知道怎樣處理你們這些蛆蟲。」

押送我們的火車是載貨的悶罐子車。大門關閉,只開兩扇三平方英尺的窗口。每節四十英尺長的車廂里要擠三四萬人。每個人甚至不能坐下來。鐵門一關,稀薄的空氣立刻使我們暈眩了。每到一站,我們都要把幾具屍體丟出去,否則,我們全車人都會被熏死。我從史書中讀過西班牙和葡萄牙人的販奴船,我們恐怕連那些奴隸都比不上。我們這些「牲口」在車廂中奄奄待斃。沒有食物和水,馬來半島的驕陽似火,車廂悶熱得像蒸汽鍋爐。我們祈禱上帝,讓我們死去吧,我們犯了什麼大罪,應受這等的痛苦T這時候,有一個人喊起來:「朋友們,忍耐下去,堅持住,我們一定要活到復仇的一天。英國之獅沒有死,我們一定要殺光這些日本王八蛋!」

大家從絕望中掙紮起來。講話的人我認識,是三營的鄧肯中校。我們猛然清醒,還沒有到上帝招我們上天國的時候。我們振作起來,有人開始聲音吵啞地唱一支歌。鄧肯中校勸人們光別大活動,因為氧氣很有限。他自然成了我們這個車廂的核心人物。他是蘇格蘭高地人,堅毅不拔,無所畏懼,很受士兵們的崇拜。人們的恰緒漸漸穩定下來。

這趟「死亡列車」在一個小站停住,車門打開,端著槍的日本兵監視我們下去透透空氣。站台上擠著各種各樣的小販,有馬來人,也有華人。他們擺著各種水果、麻糖、麵餅和一些熟肉在那裡叫賣。我們這群人象瘋了似地圍過去,用自己能拿出來的任何東西:手錶、鋼筆、錢和皮靴同他們交換。日本兵沒有干涉。大概他們樂得省去供應食物的麻煩。我也換到了兩個芒果和半個菠蘿。我這輩子從未吃過如此香甜的水果。但我沒敢全吃,我還留了一個芒果給波格曼中尉。他是我的朋友,同在情報處工作,一個愉快的肯特郡人,牛律大學的畢業生,他病得厲害,我真害怕他會死在這千詛萬咒的車廂里。

火車又開了。我剛才看到了站名:倫披汶。我們已經在泰國境內了。這條鐵路是馬來半島上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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