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洋兩岸 第七節

在日本東京永町、狄窪、輕井澤、箱根、湯河原等地。有一種風格獨特的別墅。本世紀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初,任何人一靠近這種別墅,就會受到警衛的嚴厲呵斥。人們只能遠遠看到別墅的圍牆中長滿了松樹、絲柏和楓樹,灌木叢間開著五彩續紛的鮮花。

一九四四年三月底的一個夜晚,在東京狄外庄的那個別墅里,所有的窗戶都被厚厚的窗帷遮住。屋裡,電燈罩套上了遮光傘,昏暗的光線灑在模糊的貴族氣派的豪華傢具上。屋中的客人看不清牆上掛的一幅葛飾北齋的名畫《布袋》,卻可以隱約辨出一首草書的詩: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照潮州路八千。

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裹朽惜殘年。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如汝遠來應有意,好收我骨瘴江邊。

條幅完全用漢字,草書寫得相當瀟洒。

室內的空氣沉悶而渾濁,收音機里傳出一曲日本的民間小調。

「近衛公,」一位老人開腔了。「我們已經喪失了馬紹爾群島,拉包爾被包圍封鎖,新幾內亞的陣地越失越多,東條首相徹底失去了人望,日本在這場戰爭中正在輸掉。我們必須採取行動,否則,一切都來不及了。」

被稱為「近衛」的人,就是三度出任日本首相的近衛文磨。

自從東條英機上台後,近衛文磨一直隱退在家中,唯恐躲得不夠遠。他經常在自己眾多的別墅中東住住西住住。即使如此,憲兵隊特高第一課課長中野正剛大佐,仍然派出自己的鷹犬,牢牢地控制著前首相的行蹤。

近衛公爵今年五十三歲了,顯出一副病怏怏的樣子。他身高五尺七寸,穿著規矩的和服。他年輕的時候愛穿西服,興趣卻是日本式的:古玩,字面,繪畫,藏書,特別注意收藏中國古書。這方面他有很高的鑒別力。他的清秀中帶著沉靜,在狂熱的日本人中顯得鶴立雞群。儘管他年輕的時候玩過高爾夫球和棒球,還粗通一點兒馬術和劍道,但他的身體始終沒能好起來。他出門的時候隨行人員中專有一人背著藥箱,汽車的暖氣也經過改裝。

息影政壇後,他的病反而加重了,呼吸系統本來就不好,腸胃也越來越壞。近衛從來不抽煙;現在,連酒也很少喝了,儘管他酒量相當大。

他雖然已經下野,周圍卻始終聚集著一群政客和軍人,他永遠是他們的無冕之王。太平洋戰爭之初,日軍勢如破竹,全國沉浸在「萬歲」的狂歡個,大街上行人如痴如醉。熟人來向近衛祝賀,近衛未置可否,僅題了一首五言俳句:

清夜有佳光,間堂得獨息。

念身幸無恨,志氣方自得。

樂哉何所憂,所優非我力。

他似乎是抱著「所憂非我力」的信念來度過戰爭時期的。他最信任的尾崎秀石被捕以後,他對政治感到幻滅。尾崎是蘇聯間諜佐爾格先生的助手,近衛也受到了牽連,幾乎被迫出庭。特高一課在近衛宅中安裝了竊聽器、微型麥克風和錄音機,並且竊聽他的電話,跟蹤他的汽車,簡直放肆到把豬鼻子伸到他的飯碗里。

近衛似乎並不在意,勝負於他純系身外之物。然而,隨著戰爭走向失敗,不但特高課收斂了氣焰,連東條對他的態度也開始變了。現政府正在輸掉它發動的這場戰爭,而且,其後果遠遠超出日本人最壞的估計。根據開羅會議和德黑蘭會議,日本必須無條件投降,吐出從「九·一八」柳條湖事變以來侵吞的一切土地,甚至吐出朝鮮和台灣,那還是明治時代日本佔領的外國領土。

誰來收拾這個攤子?賦閑在家的公爵是否會第四次組閣呢?「岡田君,」近衛回答說。「你有何高見?」

岡田啟介是朝廷重臣。他在近衛文磨的三次組閣、特別是第二次組閣中起了重要作用。日本的政治制度同政治現實一樣複雜,它與清淡典雅的日本風景畫相反,帶著各種污跡、混色、血腥、銅臭、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的種種畸形現象,亂如蛛絲,迷如八陣圖。隨著政治、經濟、特別是軍事形勢的每一次變化,它的萬花筒就變化一次角度,鏡中的彩色玻璃重新排列組合,呈現出新的圖形。外人乍看,撲朔迷離,雲遮霧繞,不得其要領。

從表面上看,日本國民皆尊崇天皇:明治時期是睦仁,大正時期是嘉仁,昭和時期是裕仁。其根源可以遠遡到兩千六百年前神武天皇立國的時代。按神道教的教義,天皇是太陽女神之子,而日本正是太陽女神庇佑下的島國。沒有這種對天皇的個人忠誠,軍閥是不能把一億國民綁上自己的戰車的。

實際上,天皇的權力時大時小,象一條起伏不定的不規則曲線,明治時期相當高,到昭和年代就低得形同虛設了。日本歷史上,諸藩都很有勢力,長期以來就有一個武士階層。經過甲午日清戰爭、日俄戰爭、第一次世界大戰和侵華戰爭,軍部的勢力上升到頂點。擴張成性的兇惡的日本軍閥們,分成了許多派別,互相勾心鬥角,激烈的時候甚至發動政變,多次喋血營門。軍閥中的皇道派和統制派,他們的最終政治目標並無二異,都是「八紘一股」,用武力征服亞洲。具體手段上,皇道派主張拋開政府,由軍人在天皇的名義下專權;統制派則認為乾脆連天皇也拋開,建立一個軍事法西斯政權,日本海軍的政治態度相當微妙。因為空軍的各飛行中隊均隸屬於陸海軍,從未成為一支單獨的政治力量,而海軍是一種軍艦上的部隊,它的著眼點總是以利於自己的作戰為原則。這方面,日本海軍同英國皇家海軍和德國海軍很相象。因此,以海洋為舞台的海軍和帶濃厚政治色彩的陸軍發生了深刻的矛盾,從蘆溝橋事變一直持續到戰爭終了。

日本雖然從明治維新以來已經七十餘年,封建勢力仍根深蒂固。天皇之下的元老、貴族院、地主仍有可觀的勢力,他們在政府里有自己的代言人。他們確實已經老朽,屍布裹身,在日本列島的彌天風雪中瑟縮,但還憑著自己內心中的一點兒余火死死賴在社會舞台上。

日本的資產階級也不是乳臭未乾的黃毛小於了。它早就已經完成了資本的集中和壟斷。日本產業康采恩中間分為新老兩股財閥勢力。老牌的三井、三菱、住友等集團已經控制了日本列島的經濟金融命脈;用中國東北和朝鮮資源養肥的「滿州重工業」、「日本氮氣」、「日本蘇打」和「森」財團,也達到同老財閥們分庭抗禮的程度。儘管產業界和財界咄咄逼人,同軍閥和皇族相比,在軍事封建主義的日本,它們的政治力量還弱,觀點也模糊不清。它們樂得跟隨著軍閥的侵略戰車,到廣闊無垠的異國疆土上去吮食其他民族的膏血。它們是纏在軍閥和封建之樹上的巨大的攀緩植物,看起來似乎枝繁葉茂,繁花滿天,實際上自私自利,並無定見。一旦大樹將傾,也就作鳥獸散了。

此外,日本政壇上還有一些其他小資產階級政黨,芸芸眾生,不足掛齒。而工人階級的代表共產黨,如同德國共產黨一樣,遭到血腥的殘酷鎮壓,黨員非死即在押,眼看著軍閥政府為所欲為,一籌莫展。

一方面,天皇、元老、重臣、貴族院、地主、壟斷資產階級、政黨人士軟弱無力,息事寧人,明哲保身,束手無策,他們怠慢、腐朽、頹廢,充滿了各種缺點和弱點;另一方面,軍部本身屢施奸詐,迭設陰謀,脅迫恫嚇,專橫不法,獨往獨來,甚囂塵上,其他政治勢力黯談而無光。可是,當中國軍民拖住了日本陸軍主力部隊之後,美國海軍又打斷了日本海軍的脊梁骨,龐大的軍閥之山形將頹傾,日本各派政治勢力又蠢蠢欲動。他們視力的焦點,都集中在近衛文磨和他周圍的一伙人身上。

上了點兒歲數的岡田嚴肅地對近衛說:「近衛君,東條英機已經實行了徹底的個人獨裁。他兼任首相、參謀總長、陸相、內相、文部相、外相和軍需相。『統制派』軍人完全掌握了日本政權。今天的日本已經由陸軍部來控制,連產界和財界的實力人物小倉正恆、村田省藏和鄉誠之助等人也被排斥於內閣之外,消聲斂跡。更不要說是宮廷的重臣元老了。秩父宮君曾說過:『東條也許會成為東條天皇或者東條幕府吧』。太平洋戰爭開戰以來,軍閥門昏頭昏腦,到了發瘋的地步,他們要帶著整個日本民族從清水 的舞台上跳下去。

「必須出來阻住他們。我建議你召集一切反對東條的力量,發起一場倒閣運動。如果東條頑抗,我們就除掉他。我認識一位叫清岡正照的年輕人,他願意從命。機會很多,皇宮和軍隊中都有我們的人。東條內閣一完蛋,政權就是我們的啦。除了皇道派軍人支持我們外,還有財界的池田,舊政黨人士鳩山,加上平沼、若梘,你和我,完全能負起領導日本的重任。」

岡田雙手壓在漆桌上,眼睛裡流露出熱烈的期待:「近衛君,咱們干吧!」

近衛文磨抬起頭,他的目光顯得很疲倦。他的腸胃總是不好,大概是因為母親衍子夫人剛生下他就患產褥熱死去,他從小未得母乳的緣故吧。他最近對外聲稱得了「痔瘡」,真情只有他一人曉得。

「岡田君」,近衛嘆了一口氣。「東條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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