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洋兩岸 第六節

時間和空間的巨大反差幾乎叫惠特尼上校透不過氣來。

四十八小時前,他還在珍珠港,滿目是傷殘的軍人和猙獰的武器,滿耳是空襲警報聲、火炮試射的出口聲和軍人粗魯的呵斥。現在,他卻坐在一家華麗的劇院里看一出歌舞劇。他的周圍坐滿了顯貴。貴婦人的綾羅綢緞和鑽石首飾在昏暗的包廂里熠熠發光。富商巨賈、政府顯要,金融巨子、藝術界和新聞界名流多得使人吃驚,彷彿美國的精英都坐到這座一千個座位的劇場中來了。

他從夏威夷乘飛機到達西海岸,先在舊金山落腳,受到金上將的接見。歐內斯特·金的接見是一種榮譽,也是一種刑罰。老頭子訓起部下來絲毫不留情面。惠特尼捏了把汗。還算好,金上將詳細地詢問了塔拉瓦登陸時的情景,日軍的戰鬥力和工事,美國海軍陸戰隊的困難。金說他已經看了特納和霍蘭德·史密斯的報告,尤其是特納的報告,寫得象海軍戰爭學院的研究生論文,相當學究氣。他想聽聽第一線作戰軍官的感受。進攻馬紹爾群島的「燧發槍」戰役立刻就要展開,必須汲取塔拉瓦的教訓。

接見結束前,金向惠特尼祝賀:由於他在貝蒂歐的出色指揮,他已被提升為海軍陸戰隊的上校了。

惠特尼接著飛往華盛頓。據說有更大的人物等著見他。由於大人物日程排得滿,他不得不等上一天。他給華盛頓州西雅圖的父親訂了電話,也給凱爾索鎮的母親打了電話。電話中他同兒子戴維交談,甚至平等地商量了繼母的問題。

總統終於騰出空來,為惠特尼安排了一次接見。羅斯福的確象照片上那樣,安祥、睿智、機警,有一般偉人的魅力。他在總統競選時曾見過羅斯福一面,因為太遠,沒能看清。羅斯福迷人地微笑著,握握惠特尼的手。總統先不談戰爭,扯了一通日本民族的宗教和信仰。他對日本軍人的頑固死戰很傷腦筋。後來話題轉到了太平洋戰場,他說他預計到美國的巨大傷亡,早在德黑蘭會議上就建議斯大林對日作戰。俄國首腦一口應承。斯大林對日俄戰爭中俄國在遠東喪失的利益耿耿於懷。

總統也問到了塔拉瓦。他得知惠特尼在所羅門打過仗以後,又問了那裡的情形。顯然,總統很了解全球戰況,對具體的時間、地點、部隊番號和指揮官名字也記得極準確。總有一天,「羅斯福式的記憶」會成為一句成語。

總統的影子,他的智囊哈里·霍普金斯不在。霍普金斯的胃病又犯了,住進了海軍醫院。霍普金斯一直同病魔搏鬥,從一九四一年起,每個月醫生預言他只有幾周陽壽,然而他總是重新挺起來。有人說他是一團烈火,還有人說他是飄搖不定的火。德黑蘭會議耗光了他的熱能,他的亮光又黯淡下來。

總統失去霍普金斯作陪,不免形單影隻。他又問了越島作戰問題,航空母艦特混編隊問題,這方面他顯示了驚人的海軍知識。惠特尼講了兩棲登陸中火力的因素、通訊和協調的重要性和複雜的後勤問題。總統開始走神。他從德黑蘭回來之後,有一種巨大的慣性迫使他去考慮全球性的問題:南歐的問題、霸王——海王作戰的問題、支援俄國人的問題、中國的問題。他有越來越強烈的使命感和歷史感,彷彿他已經知道自己生命的短暫和有限,必須把全世界的事情辦完。一個海軍陸戰隊上校在他的棋盤中畢竟是一名小卒。

他伸出長長的手臂,微笑著又握了握惠特尼上校的手,「謝謝您,使我了解了太平洋上的許多事情,查爾斯上校,以後保持聯繫。」

接下去,惠特尼又見到了馬歇爾上將。馬歇爾在五角大樓接見他。五角大樓建在弗吉尼亞州阿靈頓鎮的一片沼澤和垃圾城裡。一定是「偉大的」馬歇爾將軍想出的主意,把陸軍、空軍、海軍,海軍陸戰隊、海岸警備隊的總部拼到一度一環套一環的正五邊形建築里。惠特尼一直在海外,從未進過國防部。剛進去,只見裡面走廊連著走廊,房間套著房間,四通八達,曲折迷離,形若迷宮。給他領路的一個紅臉少尉告訴他,這裡有十五英里走廊,二百八十間廁所,七千七百四十八扇窗戶和八萬五千個電燈頭。五角大樓中央是空心的,有一座十五英畝的花園,工作累了,可以在花草樹蔭間休息。但自從它建成交付使用以來,一直很少有人去,每個人都非常地忙。

六十四歲的喬治·馬歇爾上將是惠特尼見過的最有魅力的將軍。他一下子就能看透你的心思。他沒有廢話,又不失幽默。他問的和答的都是惠特尼最感興趣的問題。塔拉瓦的損失震動了美國,大人物們要從中汲取教訓,士兵們也要從中取得經驗。

馬歇爾將軍對惠特尼說:「查爾斯上校,我和幾乎所有的美國軍人所受的全部軍校教育、作戰訓練和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經驗,全是以公路、河流和鐵路為基礎的。太平洋戰爭給我們以新的教洲,它是一種以海洋和島嶼為基礎的戰爭教育,我們,包括你在內,一切都要從頭學起。這次大戰之前,我除了聽說過橡皮艇之外,從未聽說過登陸艇。但現在,我已經了解了各種各樣的登陸艇,而且,我除它之外很少考慮其它的東西了。

「查爾斯上校,渡過一條無論多寬的河同進行一次兩棲登陸,無論如何不能相提並論。如您所知:渡河的失敗僅僅是一次挫敗,而登陸的失敗卻是一場災難。

「由於您和其他官兵的英勇,我們在吉爾伯特免遭災難。輕敵和大意是軍人的大忌。我們在戰略計畫上儘可能地大膽,出敵意料,戰術計畫上則要求儘可能細緻和全面。作戰的時候,隨機應變,全力以赴,務期求勝。美國軍隊成立近一百七十年來,未遭大敗,我以為是盡量做到這幾條的。由於您的表現,我已經向國會推薦給您頒發榮譽勳章。」

紫天鵝絨的幕布拉開,一陣悅耳的樂聲傳來,打斷了惠特尼的思路。他的注意力被舞台上的女主角吸引過去。他拿起節目單,才知道自己的思想同美國的現實相差太遠。他們在熱帶雨林和珊瑚礁盤上象野蠻人一樣摸爬滾打的時候,美國依然有藝術,有夜生活,有明星,有捧角,有文明所給予的一切。

這出歌劇是老戲,原名叫《丁香花綠》。最早的演出在十三年前,不知怎的不對當時人們的胃口——當有正逢大蕭條,誰也沒有閒情逸緻去欣賞一出維多利亞式的輕歌劇,它僅演了六十四場就砸了。第二次世界大戰開始以後,兩位潦倒的導演——他們怎麼沒被徵兵拉走?——把《丁香花綠》加工回爐,改頭換面,重新命名為《俄克拉荷馬州》,據它的導演羅傑斯和哈默斯坦對報界說:他們敢用最後一塊美元打賭,這次一準成功。

正在唱歌的女主角長著圓圓的臉,亞麻色的頭髮——在追光燈下似乎是棕色的,嗓子很甜,動作雖有些笨拙,媚眼卻頻頻閃動。她叫蘇珊娜,才二十四歲。節目單上摘錄了戲曲界報刊對她的讚美詞。因此,每逢蘇珊娜唱到妙處,總有些她的崇拜者起勁地鼓掌。

從《俄克拉荷馬州》使惠特尼聯想到一艘舊式的美國戰列艦的名字,它已經在珍珠港被日本飛機炸到爛泥中了。惠特尼一度熟悉的藝術生活現在竟感到陌生,他在燈紅酒綠的首都,同珠光寶氣的貴婦人們一起聽歌賞舞,感到是對戰死者和傷殘者的褻瀆。他年輕的時候很喜歡輕歌劇和輕喜劇,在軍校的時候還有「藝術評論家」的美名。公平而論,《俄克拉荷馬州》在輕歌劇中不算最優秀的。它的打擊樂多得刺耳,號也集中在高音區,喪失了柔軟和圓潤。它受歡迎,反映了國內戰時的調子,不是太尖就是太哀。

陪惠特尼一起來的是他的一位西點同學湯普森中校,他現在正在海軍里搞密碼破譯工作。湯普森有機會多看幾場戲,多聽幾首收音機里的流行歌曲,認為惠特尼的看法很正確。他對上校說:戰爭本來就是人類的一種反常舉動,美國國內雖無戰火,畢竟也失了常態。像《銀白色的聖誕》一曲,一唱開馬上流行;《你的麵包里沒有肉丸》一曲也是一樣,越唱越消沉,越唱越覺得現實就是那麼回事。他們有一股怨恨,流行歌曲成了他們的唧筒。

湯普森是個歌劇迷。他平時鑽到枯躁的數字堆里很疲倦。他只說了幾句話就一心一意看戲。惠特尼無論如何也入不了戲,他有時打量一下四周的人群,有時乾脆盯住穹頂上的吊燈。他的神經在炮火和死亡威脅下已經鈍化,他由一個紳士派的英國貴族漸漸變成了一個土大兵。

他溜了一眼包廂里的人。許多人穿著夜禮服,打著硬領結,他們是政府官員。華盛頓同其他城市的區別就是吃官飯的人最多。戰爭絲毫也改變不了美國的官僚們。他們仍然大腹便便,臉色疲憊,喝著過多的酒,吸著超量的煙,夾著公文皮包象鴨子走路,扯起嗓子像公牛一樣辯論,制定一個又一個戰時法案。他們只是從報紙和收音機中了解戰爭,誰也沒上過前線。有一次後方機構發起募捐運動,某位州長竟拿出自己用舊了的供練習划船用的健身器。工作拖拉,人浮於事,在雨後蘑菇般設立的新機構中,供養了一大批閑人。許多人借戰爭名義,中飽私囊。他們設計出各種各樣的配給券,制定出各種各樣的繁瑣的物資審批手續,今天給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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