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洋兩岸 第五節

上午七點半,底特律充滿煙塵的天空下,響起了上工的汽笛聲,此起彼伏,一陣緊似一陣。如果從北郊的布盧姆菲爾德山上用望遠鏡看去,整個大汽車城都蘇醒過來。成千上萬的甲殼蟲汽車在郊區的公路上蠕動著。車流和人流緩緩移動,從許多叉路彙集到幹線上,然後再從幹線分散到各家工廠里。福特的廠、通用的廠、克萊斯勒的廠,還有其他一些沒有老大哥那麼出名,然而也頗具規模的公司,已經開始了早班的勞動。路很臟,人很乏,汽笛聲已經使他們麻木了。但是,一到自動線上,他們就立刻像一部自動機器的齒輪一樣開始轉動。在這一天,儘管美國東西海岸之間有近四個小時的時差,但是,美國的工業齒輪運轉正常。

在汽笛響之前兩小時,巴巴拉·休伊太大就起床了。她忙著招呼黑人女僕波爾曼燒咖啡。她給兩個小傢伙——路易斯和喬尼穿好衣服,餵過牛奶。她打開公寓的門,先看信,沒有;然後取出報紙來,掃了一眼散發著油墨味的報紙。她丈夫休伊·萊頓可是在太平洋戰區打仗的,太平洋的消息通常輪不上頭版,總是擠在里頁。底特律的報紙同全國的一樣,充滿黨派傾向:傾向民主黨的《晨報》總愛登尼米茲將軍、艦隊或海軍陸戰隊的消息;贊助共和黨的《郵報》一定有麥克阿瑟的大照,而且總是他的私人攝影師拍的。

休伊太大先翻翻《郵報》,因為她還沒有勇氣翻看《晨報》。

今天,一月二十四日,西南太平洋上沒有什麼大事。麥克阿瑟將軍的部隊還被日本兵拖在新幾內亞和它北邊的一串大小海島的叢林和海灘上。報上登著各種戰場報導和戰爭軼事,某下士怎樣在格勞斯特角的大雨里,同兔子大小的螞蚱和三英寸長的黃蜂作戰;一位美軍少尉向日本人的機槍巢丟了一顆手榴彈,結果整片雨林倒下來,砸死半個排的自己人。原來大樹表面壯實,裡面卻已朽空。某上士奮不顧身地同日軍搏鬥,用日本人的戰刀剖開了日本兵的肚子,結果胃裡乾乾淨淨,已經好久未見糧米了;一艘美國潛艇在俾斯麥海擊沉了一艘日本潛艇,潛水員下水去撈它的海軍密碼,卻撈上來大批金銀,真不知道在那片窮地方要金子幹什麼!麥克阿瑟又發表了演說,他說他通過電台指揮著菲律賓群島上游擊隊的抗戰;哈爾西的航空母艦機動部隊又轟炸了拉包爾。飛行員們開玩笑說那裡的朝鮮妓女好漂亮。

她丟開《郵報》,把《晨報》塞入拎包中。她還是鼓不起勇氣看。休伊很長時間不來信了,不知道他現在怎樣?「海魔」打下了塔拉瓦,傷亡慘重。但她從未接到死亡通知書,說明休伊還活著。只要活著就好。休伊平時也很少寫信,他不是一個善於表達自己思想的人。但願他別受傷。

她抬腕看看錶,時候不早了。格林太太的汽車該來了。巴巴拉自己有汽車,一來汽油配給,二來政府號召節約,她象千百萬善良的美國人一樣,認為政府說的總是對的。格林太太同她順路,索性乘一輛車。戰時的美國,女人們很孤獨。除了上班幹活,下班照顧孩子,還要承受親人傷殘甚至陣亡的痛苦。

格林太太已經成了一個寡婦。格林先生是一個陸戰隊飛行員。在槽海的一次空襲里,格林少校的飛機沖向一艘日本驅逐艦,不幸為埋伏在雲巾的日本零式機所乘,一個跟頭栽入海中。格林太太的神經受了刺激,總念叨著一場舞會。她在那舞會上同一個風流的新聞記者發狂地跳舞,引得格林先生不歡而去。格林先生隨即投入了戰爭。儘管他犧性是一年後的事了,格林太大總認為是他的怨恨影響了飛行而死。她逢人就講:「都怪我不好,我不該同惠更斯先生跳舞,都怪我。」

窗外響起了汽車喇叭聲,格林太太來了。休伊太太在窗口向她招招手。她飛快地整理了一遍頭髮,穿上件乾淨的外套。她吻了路易斯和喬尼,叮囑了女僕。她沖向電梯,順手把中午吃的碎牛肉排和米飯盒裝入手提袋。

「你好,格林太太。」

「早上好!休伊太太。」

「讓我來替你開吧,你看上去挺累。」

格林太大的眼裡有血絲,嘴裡有很濃的酒味。她除了借酒澆愁,有時也同一些不正經的男人來往。

派克車爬上高速公路。窗外灰濛濛的,東方有一條很寬的亮帶。殘雪在路邊發黑,到處是垃圾和廢物。一輛輛拖車從底特律方向駛來,同她們的車交錯而過。安裝了很多輪胎的沉重拖板上卧著謝爾曼坦克、水牛式兩棲車、普林斯頓自行火炮和155毫米長湯姆炮的底盤。這些巨大的武器有的漆成了雪灰色,有的漆成黃綠相間的顏色,有的漆成了叢林綠的迷彩,表明美國的工業正在供應著全世界的戰場。

體伊太大是G汽車公司經理埃米爾的女秘書。她已經在這個位子上幹了六年了。她工作勤奮認真,即使埃米爾·大衛先生要求得非常嚴格,她的活也幹得無懈可擊。埃米爾先生是猶太人。他還有個堂弟埃拉扎少校在海軍陸戰隊中當炮兵軍官。埃米爾先生已經上五十歲了,仍然是單身。他皮膚微黑,目光炯炯,思想鋒利得象刮鬍子刀片,精力也相當充沛。早年,巴巴拉剛上任,埃米爾先生在嚴厲中還有股微妙的男人對女人的友善,有時送給她一枚玫瑰花,幹得出色的時候,他還送她一盒小首飾。他給她起了個猶太名字阿荷利巴,一直這麼叫下來。有一段時間,巴巴拉等待埃米爾先生向她求婚。不知為什麼,大衛先生從未啟齒,也許是因為宗教問題吧。

埃米爾先生在愛情問題上近乎羞澀與謙卑,巴巴拉甚至懷疑他的性能力。後來,休伊在一次球賽中認識了巴巴拉——巴巴拉是個女球迷,休伊則是棒球接手。他倆結婚的時候,埃米爾先生送了很厚重的禮。

從此,埃米爾先生的友善收斂了,剩下純粹的嚴厲。他對女秘書扳起臉,開始用一連串的公文、文件和業務往來,甚至很多瑣碎的小事來壓迫她,把她折磨得團團轉,另一方面又不斷提高她的工資和獎金,然後又是冰雹般的業務。在這場工作和工資的競賽中,巴巴拉漸漸衰老了。她也弄不清這一切究竟是公司日益興隆——的確也是事實,亦或是埃米爾先生的變態報復。兩者恐怕兼而有之。正當她準備遞交辭職申請的時候,戰爭突然爆發了。她身為陸戰隊軍官的妻子,理應在重要軍火公司G公司的關鍵崗位上於下去。她於得越出色,休伊就可能回來得越早。埃米爾先生忽然又變得合情合理起來,把她的工作量減少了五分之一,把其中的一部分交給別人去干。也許他對一個身冒疾矢的美國軍官負疚了吧,也許是他的堂弟也在戰場上吧,也許是在波蘭被殘殺的猶太人勾起了他的同情心,反正他是有點兒變了。

巴巴拉推開埃米爾先生的房門,才七點一刻,經理已經坐在硬木椅子上了。他問過早安,笑笑,交給她一疊文件:「阿荷利巴,拿去處理吧。其中有些是急件,必須立即發出去。現在,你打下我的幾條口授文件。」

巴巴拉熟練地拉下打字機罩,噼噼啪啪打了起來。口授文件打好以後,她給埃米爾先生讀了一遍。其中有一封經理先生給他堂弟的信,收信的地址是珍珠港x號信箱,巴巴拉對這個信箱很熟悉,那是「海魔」的專用郵政信箱。

女秘書拿起文件,開門準備出去,她突然遲疑了一下,紅著臉對經理說,「埃米爾先生。您堂弟同我丈夫在一起作戰,我感到非常榮幸。」

巴巴拉翻看著一張張文件、表格、債券、股票單據、合同,讀著各種花體字的簽名。各種數字、條文,漸漸地在她眼前變成一幅有實感的圖畫和故事:

在一千億美元的軍費撥款和租借法案的旗號下,美國納稅人的錢迅速轉到各家軍火商的賬號戶頭上。他們當然不會把錢鎖在保險箱里,金錢的生命就在於它的流動。軍火商立刻用它們購置機器,試驗武器,更換陳舊的生產流水線,轉產有利可圖或利潤豐厚的武器系統。這僅僅是一部分,普通人想像中的那一部份。還有一部分錢,包括武器生產的利潤在內,並不是都投在新武器的研製和生產上。這部分錢被用來套購股票、房地產、公債券、國外的礦山、土地,資助流亡政府,給瀕於破產的外國公司輸血,甚至用低得可笑的價格購買油畫、古董、藝術品。在盟軍還未登陸或還未佔穩的國家和地區,已經同流亡政府的要人談判好了買下最有潛力和前途的礦山、油田、農場和工廠。

那些外國的抵抗分子們,實在也弄不清美國公司和政府的複雜關係。他們既缺武器又缺金錢,他們還害怕開罪了公司就得罪了政府。說不定美軍會找借口推遲某次起了古怪名字的戰役,於是他們的人民又得繼續在水深火熱之中煎熬,納粹集中營里又會增添新的屍灰。甚至說不定在某次美國總統和蘇聯首腦的會談中,乾脆把那塊地方划到俄國人的勢力範圍里去。

大公司在默默地接管戰後的世界,不用鐵和血,只用金錢和物資。一切都是那麼廉價,那麼肥厚,那麼有前途,凡是重要的礦產、工廠、金融集團,都象真空吸盤一樣被美國大公司吸進去,無可奈何,毫無辦法。當年哈德遜河口的殖民者用二十四美元的玻璃珠子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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