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洋兩岸 第三節

「奶奶,老師說它還會再一次冒煙。」

戴維·惠特尼用他的手指著聖海倫斯火山那圓錐形的山峰,大人似地告訴惠特尼太太。

六十二歲的苔西·惠特尼太太臉龐紅潤,氣色極佳。她一邊往壁爐中加劈柴,一邊應付孫子提出的問題。房間里很暖和,松木塊燒得劈啪響,滿屋充溢著一股松香味。牆壁上掛著土耳其掛毯,壁龕中嵌著糜鹿角和雉尾,托馬斯·科爾的風景畫,琳琅滿目的酒,柄上鑲珍珠的手槍,還有其它一些小擺設,表示了房主人的富裕殷實,生活美滿。有一張很大的全家合照,掛在牆上的鏡框里:普里斯特利·惠特尼先生、苔西、查爾斯·惠特尼、貝蒂和小戴維。

墨西哥血統的女佣人瑪麗姬把地板擦得發亮,地毯也用吸塵器吸了好幾遍。苔西親自動手幫瑪麗婭準備晚餐:玉米餅;紅腸蛋、檸檬鮭魚和湯。廚房的香味慢慢逸進房間里。雖然太陽就要下山,聖海倫斯白雪皚皚的山峰在暮色中依稀可辨。

戴維把書包中的書和本子攤在桌子上,動手做功課。他剛寫了幾行字,就又沖著廚房門喊:「老師說活火山聖海倫斯一定會再一次噴發的。」

苔西從廚房中將沙拉端出來,用圍裙撩接手:「戴維,老師說它冒煙就冒煙吧。我也搞不清它是死是活,等你爺爺回來你問他去。」她扭過身子對廚房門說:「瑪麗婭,別忘了在場里加胡椒。」

惠特尼太大終於按孫子所指,朝窗外望望。暮色已經很重,東方,巍峨的聖海倫斯聳立在喀斯喀特山脈的萬峰之上。它非常模糊了。如果在白天,它銀裝素裹,晶瑩奪目,氣勢雄渾如千山之尊,襯著腳下的針葉林,撫媚得有如美麗的女神。

老惠特尼家位於美國西海岸華盛頓州凱爾索鎮。凱爾索南臨俄勒岡州,哥倫比亞河、聖海倫斯河、考利茨河在這兒三江匯一,繞鎮而過。它帶著西部邊疆荒蠻粗獷的魅力,景色幽深,山林清新,河水寒冷而清澈,民風純樸而憨厚。它的腐樹和青草的香味、林間的鳴鳥、河裡的游魚、山野的跑鹿,使人感到一種心靈的寧靜和安逸。難怪美國作家羅芙稱此地為:「青苔和樅樹組成的仙林。」

當年,普里斯特利先生從東部遷來,選凱爾索購地建屋,實在頗動了一番腦筋。惠特尼家族在美國境內已經繁衍了一百六十多年了。最早的愛德華·惠特尼爵士參加過美國獨立戰爭,在英軍康華里斯將軍麾下當一名騎兵軍官。他本是托利黨中的一位紳士,雙足踏上美洲大陸以後對英王喬治三世的政治產生了懷疑。他的部隊同喬治·華盛頓打過幾仗後,愛德華託病返回英倫,開始暗中贊助美國革命。本傑明·富蘭克林先生在巴黎和約上簽字後,惠特尼上校索性變買了索默塞特郡的家產,合家遷往新大陸。

當時的合眾國十三州,一切都處在混濁未開的朦朧狀態,廣袤的土地上,機會的火花處處閃耀。愛德華·惠特尼先生投資實業、創辦工場,贊助慈善機構,到公共事務部門任職,去公理會教堂禮拜。那是美國歷史上朝氣蓬勃的年代,是富蘭克林發明避雷針的年代,是韋斯伯特寫出長詩《哥倫布的夢想》的年代,是約翰。科普利畫出《理查德·斯金納夫人》的年代。舊大陸的一切陣規俗套,傳統的理念、教條、準則,在北美洲都被統統衝破。人類最原始的野蠻的天性,最可貴的創造性,最難得的奮鬥精神和開拓精神,在這片森林、沼澤的疆域里盡情發揮。老惠特尼一家象一粒生命力旺盛的種子,在新大陸上開花、結果、繁衍。

工程師普里斯特利·惠特尼先生繼承了祖先的英國精神,政治上保守、事業上放手。他來到西海岸的時候,西海岸從洛杉磯的班伯克和聖莫尼卡到西雅圖有好幾家飛機公司。大家都創辦伊始,既缺資金,又少技術人員,市場前景非常難以捉摸。有人把在航空界投資比作「把錢袋丟到密西西比河裡」。當時,普里斯特利有筆錢,技術上也搞了好幾項專利,加州的洛克希德公司、道格拉斯公司和華盛頓州的波音公司都爭著要他去投資和任職。普里斯特利先生有些懼伯加利福尼亞州有色人種混雜、匪盜橫生、公民粗野、人人作著黃金夢的勁頭,他選中了美國西北角的華盛頓州。不久,他成了西雅圖波音公司的董事兼副總工藝師。「爺爺回來了。奶奶,爺爺回來了。」戴維聽到汽車引擎響和剎車聲,對著廚房門又嚷開了。他跑去開門,老惠特尼出現在門口,他一身寒氣,說話都吐出團團霧來。他是個不知疲倦為何物的人,雖然鬢髮己白,依然神采矍爍,戰爭使他精神煥發。他生於美國,他的父親也生在美國,可是他一直把自己當作一個英國人,以母國為自豪。他有著英國人那種對歐洲戰爭的天生的敏感。早在張伯倫、達拉第同希特勒在幕尼黑簽定城下之盟的時候,他就打賭世界大戰要爆發。他索性賣掉了新英格蘭的幾塊房地產,全部買了波音公司的股票。他承認:他在買飛機公司還是坦克工廠的股票的時候頗猶豫了一陣子:坦克是英國的發明,飛機是美國的特產。他還是認準了飛機,因為飛機更代表了未來。他身為美國人,習慣上總跟著「現代」的旗子走。

「你好,戴維。今天老師又跟你們講什麼啦?」

「老師說聖海倫斯還會冒煙。您說呢?」

「聖海倫斯當然還會噴發。它是活火山。活火山早晚要噴發。別看它上面覆滿積雪,它在睡覺,哪天—早上,它會大吼一聲醒過來的。」

「那岩漿和火山灰會淹沒凱爾索鎮嗎?」戴維儘力在炫耀剛學到的新名詞。「老師說維蘇威火山噴發的時候埋掉了龐培城和赫古蘭尼亞姆城。」

「不會的。維蘇威幾百年才噴一次。聖海倫斯也一樣,它上一次噴發是十九世紀,不會這麼快的。日本整個國家都處在火山和地震帶上,不也呆得挺好嗎。」

「日本?爸爸正在同日本人打仗。爺爺,他什麼時候能回家呢?」

戴維想起了爸爸,挺難過。自從貝蒂死後,戴維一直同爺爺和奶奶過。惠特尼中校長年在海外服役,歸國也是匆匆住幾天。戴維同爸爸在一起的時間很少。戴維打開了自己的抽屜,從裡面取出一尊小金佛,獃獃地看著;它就是特納送給惠特尼中校的那個戰利品,看著它,戴維就想起爸爸在同日本人打仗。

老惠特尼也被勾起了父子之情。

日本政府一手挑起的戰爭也攪動了西雅園市的正常生活。普里斯特利是華盛頓州的眾議員,熱心公眾事務。戰爭爆發以後,西海岸首當其衝,西雅圖港人心惶惶,彷彿在一個霧氣騰騰的早晨,日本兵就會從濕漉漉的海灘上爬上來。果不其然,一艘膽大包天的日本潛艇在某天深夜鑽入了普吉特海峽,從海灣中浮起來向西雅圖船塢開了幾炮。結果攪得輿論嘩然,人心愈加浮蕩。

老惠特尼在州議會上提出徵召國民警衛隊案,大家一致通過。然後,警察四處抓日本間諜,也許是受了好萊塢間諜片和偵探小說的影響,對日本人搜捕之風愈演愈烈,最後發展到大規模迫害日本血統的美籍僑民身上。普里斯特利本來就蔑視黃種亞洲人,這回更是煽風點火,大造聲勢。豈止是他,連一貫標榜為「毫無種族偏見」的美國社會名流:老牌記者沃爾特·李普曼、陸軍部長亨利·史汀生、助理部長麥克羅伊,也堂而皇之地加入了老惠特尼這群「愛國者」的行列中。

「普里,吃飯了。戴維,快洗手去。」惠特尼太太招呼爺孫二人,叫瑪麗婭端出可口的菜肴和湯。

戴維很快就扒完了飯,擦擦嘴,走到一張釘滿彩色圖釘的大世界地圖前,對爺爺說:「爺爺,您說吧,盟國的軍隊打到哪裡啦?」

普里斯特利先生吃完飯,開始翻起報紙來,惠特尼太大也打開收音機。這是他們一家最快樂曲時刻。

普里斯特利先生總是最先翻看本州的地方報紙。報紙上登了一張照片:一個用屋脊形鐵絲網圍起來的「營地」,裡面有一些簡陋的臨時性建築物,一大群衣冠不整的人懶洋洋地曬著太陽。文字說明是:他們的歸宿。

「他們」,指的就是西海岸的美籍日本人。其個大部分在美國的土地上出生,他們已經是「二世」了。

老惠特尼參與了迫害「二世」們的活動,他絲毫沒有伶憫心和同情心。大戰中,法西斯軸心國極其殘酷地鎮壓別國的居民,血腥慘案令人髮指。美國人出於一種報復心,大規模地驅逐、迫害、監禁日本僑民。這種心理,令人回想起流行在新大陸清教徒之間恐怖的「私刑」。

那天,惠特尼光生同西雅圖城防司令沃奇,聯幫調查局的麥肯羅探長,還有一個陸軍的少校碰了頭。當時,正值巴丹新敗,南洋失守,鄧尼茨潛艇在美洲沿海最猖獗的時候,美洲一片陰暗。他們幾個人在沃奇的辦公室里罵了……通娘,數落了一通日本鬼子,但拿他們毫無辦法。麥肯羅先生打開皮包,拿出一疊密探監視美籍日本人的小報告。報告講日本僑民關緊門窗,在屋裡悄悄慶祝日本軍隊的勝利,有的人還鑽到港區搞太平洋海運的情報。

他們按奈不住了。沃奇先站起來,大家起而附議。麥肯羅說舊金山、洛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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