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洋兩岸 第二節

大鹽平內弘活著踏上了東京灣的晴海碼頭,活著回到了自己家中。他重新坐在自己的房間里,看著牆上的浮世繪和宗達、尾形的名作,他再也不用冒著酷熱,在瘴疫遍地的南方作戰了。他也不必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去衝擊美軍的鐵絲網,或者擠到罐頭一樣的驅逐艦里,開往所羅門兩串島鏈中的某個人跡未至的海島上。或者蹲在新幾內亞北部的陰濕戰壕中,變成一堆腐肉和白骨。他的伯爵家庭從桃山時代起就成為日本有名的武士和貴族,他不必「享受」難以下咽的橡於面,或者去服各種勞役,從值更到救火。他受過充分的教育,可以等到戰爭結束,然後隨著另一個日本開始另一種生活。

他為這一切付出了代價:他的一條手臂永遠丟在了新不列顛島的拉包爾。

一九四三年夏天,哈爾西和肯尼相繼發動了一連串互相配合的空襲,連續三個月轟炸拉包爾的七個機場,並且誘使日本戰鬥機交戰。拉包爾的日本飛機所剩無幾。大鹽平少佐的右臂也被一塊美國彈片削斷。因此,他僥倖躲過了俾斯麥海戰,並且乘一艘返航的運輸船「菊丸」回到了日本。

「菊丸」剛離開拉包爾,哈爾西將軍和麥克阿瑟將軍的鐵鉗就從東西兩邊合攏,拉包爾被困在鐵籠中。

哈爾西原來一直沿著索羅門群島西南的一串島鏈逐島推進。先打瓜達爾·卡納爾西北三十海里的拉塞爾群島,再打新喬治亞島。他立刻陷在日軍逐島抵抗的泥沼中。哈爾西這才幡然省悟,開始了第一次越島作戰:繞過寇朗班加拉島在它西南的維拉拉維拉登陸。日軍並不在意,順利地撤退了寇朗班加拉的守軍。哈爾西的舉動遭到了今村均中將和草鹿龍之助海軍中將的聯合阻擊,「公牛」又變得小心翼翼,先佔了維拉拉維拉西北的小島特雷熱里。日軍注意到了特雷熱里西北的肖特蘭島,哈爾西就咬牙做了一次跳躍,繞過肖特蘭,在布干維爾島的奧古斯塔皇后灣登陸。布干維爾在所羅門東邊的島鏈上,是整個群島的第一大島,根本無法佔領。哈爾西僅僅建立了一個「亨德森式」的飛機場。布干維爾離拉包爾僅二百四十海里,今村均以為「公牛」的下一站是新不列顛。哈爾西大膽地越過拉包爾,在格林群島和埃米拉島登陸。格林群島在拉包爾東方一百海里,埃米拉島在拉包爾北方二百海里,拉包爾已經被哈爾西從東南、正東和正北包圍起來了。

現在輪到了麥克阿瑟將軍。他把陸戰隊一師搶到自己手裡,用它去做自己戰刀的鋼刃。道格佔穩了萊城、芬什哈芬以後,一下子就把陸戰一師投入新不列顛西端的格勞斯特角登陸。經過一番血戰,終於建立了一個設防的飛機場。今村均在新不列顛島上共有十萬官兵,由於叢林厚密,眼看著格勞斯特角機場變成了另一個亨德森機場。拉包爾西邊的通道被堵死了。僅僅剩下西北方的一組群島,它叫做阿德米勒爾提群島,是拉包爾的通氣孔。日本人還來不及加固它,麥克阿瑟的大軍就在阿德米勒爾提群島的馬努斯島登陸。拉包爾成了枯藤上的死瓜。

記住這一大串讓人頭痛的名字,讀音是會叫苦不迭的。其實很簡單:有一隻老虎叫做拉包爾,它住在一棟有八個門的寬敞大廳中,哈爾西將軍堵住了五個門,麥克阿瑟將軍拴死了其餘的三個門。拉包爾只能咆哮著等死,再也無法為害了。那些奇奇怪怪的島嶼,只不過是那些大門的名字罷了。

大鹽平內弘已經離開了那棟八個門被鎖死的大廳,南洋戰爭變成了遙遠酸楚的往事。每逢他用左臂不習慣地握筆寫字,拿筷子吃飯,就會想起所羅門那血和火的日日夜夜。

他要適應殘廢人的生活,適應殘廢人的心理。他先爭取自己穿衣、洗臉、洗澡。父親大鹽平康成伯爵是大正、昭和兩代重臣。他家在東京菊田區近衛騎兵營附近,因家境富有,在宅院里有花園、假山和池塘。父親早先雇了一個叫賴子的漂亮的女傭,現在她專門侍候內弘的衣食住行。內弘謝絕了賴子的幫助,堅持象軍人一樣早起、跑步,練練無念流劍道。戰時的首都,蕭條破敗,人們匆匆行路,互相間很少打招呼。有時遇到出徵士兵的行列,後面跟著毫無表情的送行者,樂隊奏著長長的軍歌。他記得自己出征的時候唱的是「代天討伐不義……」。現在的新兵在唱「雄赳赳地得勝回朝」了。歌聲慘淡,缺少信心,所以內弘不想上街去轉。

最難適應的是近乎死水一潭的和平生活。他不象其他國民那樣為吃而奮鬥,為工作而掙扎。但從習慣的軍旅生活中退出來,以往的習慣性條件反射象下坡的列車一樣有巨大的慣性。他已經聽不到槍聲,看不到白五星的美國飛機,也不用鑽到沙袋壘起的防空洞去躲炸彈。生活無非是練練劍道,自己同自己下下圍棋,一點兒也沒有刺激性,真沒意思。

他先是去訪問幾個負過傷的戰友,再去拜望南洋戰場死者的遺族。有時候他也去複員軍人會和後方服務會看看。時間不長,他就膩了。那些戰友都是些俗人,沒有文化,除了崇拜天皇和軍刀外,只會講些戰場故事或者說幾段下流笑話。遺族們悲悲切切,老的老小的小,整個戰爭的悲劇性後果全從他們眼睛裡體現出來了。那些服務會大都被日俄戰爭時的退役老兵把持著,把尹丹好酒和市場上見不到的緊缺物資撈到自己手裡。任何戰爭總會暴露社會的癰疽和腐肉,「大東亞」戰爭又怎麼能例外呢!

最後,他的興趣集中到軍事形勢和政治上。這裡才能充分發揮他作為前陸軍第八方面軍參謀的智力和判斷力。

賴子每天給他送來一大堆報紙和雜誌,上面載滿了各種各樣的消息和戰局新聞。自從蘆溝橋事變以來,大本營宣布了新聞管制法,國內的報刊受到嚴格的約束,報喜不報憂,一個勁地鼓吹「戰績」和「軍人們的勝利。」內弘自己清楚真實的戰場情況,每次看報都打了相當大的折扣。然而,在生著木炭火的溫暖房子里,喝著香噴噴的雞湯,究竟是缺乏炮火連天戰場上的質感。久而久之,連他也以為美軍蒙受了重大損失,結束戰爭的希望仍然存在。

他找到幾個志同道合的殘廢軍人,一起開始做簡單的兵棋推演。

拉包爾被封銀以後,美軍的意向已經很明顯,麥克阿瑟率領的美國陸軍將沿新幾內亞北岸一路躍進,越過盛產香料的馬魯古群島直趨菲律賓。他將殲滅日軍在南洋的兵力並切斷石油、錫和橡膠的供應,使日本的工業和戰爭機器癱瘓。

尼米茲指揮的艦隊和海軍陸戰隊,利用航空母艦機動部隊,已經攻克了馬金島和塔拉瓦島,下一步肯定是馬紹爾群島的某幾個環礁,以這幾個環礁為基地,南下可攻特魯克,北上可在塞班或關島登陸。塞班是日本領土,一旦失守,美軍的B-29轟炸機就可以轟炸東京。支那派遣軍煙俊六大將準備在中國戰場發動平漢、奧漢、湘桂鐵路打通戰役,如果取得預期的成功,從中國起飛的B-29對日本的威脅將減輕。尼米茲的目的是直接搗毀日本的戰爭機器並且屠殺日本國民。

還有第三個方面:以珍珠港為基地的美軍太平洋艦隊潛艇部隊,在洛克伍德中將指揮下,展開無限制潛艇戰,已經擊沉了一百五十萬噸船舶。洛克伍德的戰術同德國海軍司令馮·鄧尼茨上將的「噸位戰」一樣,針對日本島國特點,切斷海運線,消滅商船,勒死日本。

無論哪一個方向上,美軍的企圖只要得逞,日本就沒有希望了。當初,日本統帥部以為只要堅持「不敗」的戰略,就能同美國訂立體面的和約,徹底估計錯了。

大鹽平內弘認為,必須結束這場戰爭。

然而,不存在「結束」的問題,只存在「被佔領」的可能。根據羅斯福總統一九四三年初在卡薩布蘭卡的聲明,軸心國必須「無條件投降」。任何戰爭,總是以和約或條約來結束的。日本無非是割地賠款,只要天皇在,只要軍部在,只要大企業還在,只要國民咬幾年牙根,總可以重新振興起來的。「無條件投降」,整個日本民族就要被奴役,日本的女子就要被強姦,工廠就要被封閉,市場上就會充斥著外國貨,從明治以來的一切成果,將被戰勝者卡住脖於吐出來,最後把日本屠宰掉。只要軍人還存在,只要槍膛中還有一粒子彈,無條件投降就是對全體軍人的極大侮辱。大鹽平內弘感到無法接受這種前景。一個前日本軍官,一生只想把這種結局強加在別國別人頭上,他竟不能設想日本會戰敗,別國也會把這種結局強加於日本。

幾個夥伴散去了。大家抑鬱寡歡,有的人借酒消愁,有的人去尋花問柳。然而在戰時的冷峻環境下,又能有多少心情和體力去醉生夢死呢!

大鹽平內宏心裡很焦躁。仗根本打不贏,這一點他在拉包爾前線就知道了。國內的悲慘戰時生活,婦女兒童掙死掙活進行生產的情景,使他更確信大東亞戰爭正在走向深淵。投降的概念又無法接受。他只好終日遊盪,無所事事,形若失去了魂魄。

這年冬天東京又冷又多雪。大鹽平獨身一人在上野公園閑逛。遊客寥如晨星,到處是骯髒的殘雪和碎紙垃圾。公園空曠幽深,皮靴踏雪的窸窣聲彷彿刺入心臟,比美機的炸彈更使他心驚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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