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洋兩岸 第一節

她擺脫不了那種感覺:有個人經常在暗中盯著她,一雙男人的眼睛,究竟是誰呢?

金田美奈子打算暫時忘掉那雙眼睛,忘掉東京青柳一帶煩人的藝妓生活,忘掉那些恨不得把她吞掉的陸海軍官兵,收拾行裝,回到她的故鄉秋田縣橫手市呆上一段時間。

美奈子送走了她的最後一個客人,一個酒糟鼻子的軍火工廠老闆真一介。真一介的工廠生產炮彈引信和其他一些美奈子聽不懂的玩藝兒,他現在已經腰纏萬貫。他每次來青柳,專找美奈子,甚至想把她贖出去,可謂一往情深。

美奈子小姐草草收拾了一下紙板房。把一個江戶泥金畫的硯台盒和一帖高野斷米的字帖用綢子包起來,準備送給老闆娘寄存。她有時也練兩筆字,多少平靜一下藝妓生涯特有的煩躁。

東京去秋田縣,陸路海路都可以走。走陸路,火車缺乏煤燒,長途汽車燒木炭瓦斯,翻越冬天積雪的奧羽山地和出羽山地隨時會拋錨。一切好東西都送給軍隊了,給居民留下來的全是破爛兒。她的一個姐妹幫她聯繫了一艘機帆船。她決定乘船去,臨合上房門前,她看了一下被客人揉縐弄髒的床單,皺了皺眉頭。她應該換洗好床單,因為老闆只租房子,其他諸事一概不管。她猶豫著,終於把床單放到水裡。戰時的配給越來越糟,肥皂已經很久見不著了,清水洗不幹凈污物,可是她必須處處節約。

美奈子從走廊的玻璃窗上眺望遠方的大地和天空。天空憂鬱陰沉,彤雲低壓,抖落著茫茫的雪塵,地面上的木屋、高樓、寺塔、廟宇都蒙著雪被,樹木和電線杆在寒風中瑟縮。寒風吹得單薄的木屋嘩嘩響,使她的心情更加壓抑和凄冷。

她知道旅途上一定很艱辛,就換了一身藏青底碎白花的窄袖和服,腰系圍裙,下身穿裙褲,雙肩上斜系著攬袖帶,一副下層婦女在勞動時的打扮。只有一條漂亮的紅綠花腰帶和她的頭飾,才隱隱露出她的身份。

大約是早上九點鐘的樣子,美奈子推開紙拉門,走到院子思。樹坑和屋角還積著骯髒的舊雪。天空中,象用舊了的破棉絮似的,積雲中又抖下新雪來。她走上街道,行人寥寥,日本戰時的大都市冷峻得使人窒息。除了一點兒發霉的配給碎米外,什麼都消失了。沒有脂粉,沒有手紙,沒有火柴,沒有煤油和煤,也沒有其他日用品和副食品。一切工廠都在生產軍火,一切輪船都在運軍用物資,一切東西部拿去打仗,連人也走得冷冷清清了:年輕的送到中國和南洋戰場,上了歲數的拿著竹槍在夜間巡邏。大街上時而走道「歡送入伍的行列,」表面上送行的和被送的都強顏作笑,其實連路人也感到悲悲切切,不禁扭過臉去。即使是青樓柳巷,也沒有放過,隔三差五地來人高喊:「某君,捐獻吧。把你的首飾和存款拿出來,前方將士為國捐軀呀,你有什麼捨不得呢!」

日本列島已經從太平洋戰爭初期的狂熱中冷卻下來了。人們知道戰爭根本就不是開玩笑的事情,隨著瓜達爾·卡納爾的「轉進」,連外行人也看出戰爭的前景是晦暗的。他們麻木的臉上顯出一種困惑,然後是聽天由命,他們已經習慣了。

女人天性上是反對戰爭的。戰爭並不會使她們得到利益,卻會奪去她們的丈夫、兄弟和兒子。美奈於對戰爭的形勢不甚了了。她不象上流社會的某些女人,買了大地圖,每天把日本小旗插在新占的島嶼和城市上。她更多地關心物價、日用品和食品。她離不開這些東西,也許是職業使然吧。

她的職業使她麻木。歌舞伎不過是體面點兒的賣笑生涯。在日本,這也並非什麼不光彩的職業,說來還是源遠流長。日本的婦女處於絕對從屬的地位,男女間的性關係一向被社會容忍。她是妓女中高雅的一類,她自視優越於酒吧間的女招待。她能歌善舞,習文熟墨,收入不低。她是真正的藝妓。由於明治後現代潮流的衝擊,今天的日本,傳統的藝妓越來越少了。

金田美奈於是從男人們身上體會「戰爭」的。也許,比起那些戴眼鏡讀《每日新聞》的婦女來得更直接,更富於質感。

她能感到日本這個太陽之國被推上戰車時的顫動。從滿洲回來的軍人帶著狂熱的野性。他們告訴她:中國東北那一大片泥土發黑的乎坦原野和起伏的山崗,盛產大豆,長滿了森林。到處有煤和鐵,河流中金沙燦燦——有的軍官大方地送給她金戒指。共產黨游擊隊躲在山林中騷擾,主要的威脅還是北方的俄國。滿洲的煤、鐵、木材被開發出來,已經成了日本工業最重要的一部份。

她從政客嘴裡知道了美國的油鐵制裁,知道了中國大陸的戰爭已經陷入泥潭,他們氣憤地告訴她:日本或者就此罷手,或者大打出手,把世界整個翻過來。於是,有了珍珠港,有了新加坡,有了馬尼拉和雅加達。軍人們勢如破竹的進攻連她也興奮起來,居然也跟著一群群圍著收音機的人喊幾聲:「萬歲!」她也奇怪,消失了的熱情怎麼又能流到血脈里。

她很快又變成了自己,一個三十齣頭的藝妓。「捷報」、「勝利」一類詞對她再也沒有什麼感召力了。她的客人來去匆勿,面目難看,當初的熱血激情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們受著沉重的壓力,夢中發出令人心跳的吃語:「完了,中途島!」「完了,所羅門!」「完了,瓜達爾·卡納爾!」她不知道這些地方都在哪兒,可是它們把精壯強悍的將軍和大佐們壓得透不過氣來,喝酒常走神,和她調情也有一搭沒一搭,情緒十分惡劣。「日本也許要倒霉了」。她擔憂地想。

她挎上自己的包袱,急匆匆地走著。大街上很少有公共汽車,連自行車也不多。據一位從馬來亞回國的軍人對她講,許多自行車都徵到南洋作戰去了。山下奉文將軍從馬來半島峰腰部的宋卡追擊英軍到新加坡;一千二百公里路全靠自行車當後勤車輛,叫什麼「銀輪部隊。」自行車怎麼能同汽車比呢?

一輛燒木炭瓦斯的汽車從街頭馳過,車上坐著年輕的新兵,很多人還是孩子。他們的軍裝很單薄,臉凍得通紅,聲音嘶啞地唱著軍歌。天上飛過一架飛機,它的發動機劈啪響。準是燒著劣質汽油:什麼「辛烷值」!她想起一個飛行員曾對她講過的話。他叫什麼來著,啊!杉本瑞澤,一個大尉,想起來啦!就是他的眼睛,兩道象狼一樣兇狠的目光。她不禁打了一個寒噤。

她一個女人怎麼會知道這麼多東西?都是將佐、政客和經理們的事。她本來只應該注意和服和腰帶的款式和花色,布袋神屬下的壽司和湯,最多講講友禪 上的圖畫和宗達的名畫。她只要絞好臉,會按摩,講究花道和茶道,把琴彈好,把男人伺候好。她記住了她不該記的事。

其實一點兒也不奇怪。這些事:所羅門和瓜島,高辛烷值汽油,後勤彈藥,運輸船噸位,橡膠和錫,都是那些男人們牽腸掛肚的事,都是他們夢縈魂繞的事。他們感染了她,她也就記住丁它們。

美奈子走過寒風中發抖的街區,大部分店鋪關了門,開門的貨架上也是空空如也。只剩當鋪還有生意。南方新宿的御苑裡,樹林脫光了葉子,枝頭掛著雪,一群寒鴉從林梢驚起,向海洋方向飛去,不久又旋迴來,飛到皇居東徹苑和北之丸公園一帶的地方,聒雜訊令人心煩。

她時而焦急,時而懶散地走著,在雪地散亂的腳印中留下了她的木屐印。突然,一輛軍車在她身邊嘎然停下,一個熟人從車中探出頭:「美奈子小姐,您這是去哪兒?」

「舊江戶川碼頭。」

「順路,上來吧!瞧,把您凍壞了。」

她已經想不起這個兵營的形象了。不要緊,反正駕駛樓是暖融融的。卡車開得飛快,倒不妨礙那個斜眼的兵曹在她大腿上亂摸。

一艘破爛的機帆船,幾個粗壯而野性十足的水手,艙面上滑唧唧的,一股魚腥味和柴油味,它叫「岡山丸」,一條近海漁船,將載著她繞過津輕海峽去秋田縣。

「岡山丸」搖搖晃晃地出海了。柴油短缺,大部分時間使用帆,水手們非常忙碌,根本顧不上她。日本的許多水手都被徵召到海軍中,到南洋那些不知名的島嶼和海洋上作戰去了。「岡山丸」的水手不夠,風又不順,弄得大家精疲力竭。美奈子躲在船艙的一角,由於暈船,腸胃翻攪,一個人靜靜地嘔吐。

有時候,船長右兵衛給她送來一壺淡水和兩個飯糰,有時候送來一隻鹹魚頭。她吐得頭昏眼花,也沒吃多少。水手們閑下來,開始抱怨政府,漁網索具全用舊用爛丁,市場上連影於也見不到。柴油是從黑市上用高價買來的,根本捨不得用。他們的一些從軍朋友的家屬,已經接到了死亡通知書,相比之下,他們也許還值得慶幸,可是誰又知道哪天也會接到一份入伍通知書呢?

第三天上,在富岡海岸外,「岡山丸」的全體乘員親眼看到一艘日本貨船被美國潛艇擊沉。一股高大的水柱冒出來,一聲沉悶的音響,好端端的貨船竟一折為二,立即沉沒了。「岡山丸」參與了救撈工作,只救起兩名水手,他們幾乎凍僵了。

水手們不知道應怎樣對待美奈子這個女人。她的裝束是平凡的,然而氣度高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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