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塔拉瓦環礁 第十六節

陰慘的太陽又掛在太平洋的波濤上。貝蒂歐島上的「海魔」官兵,幾乎不相信還能看到它。他們每一秒鐘都面對著死亡,誰也不敢擔保,自己能活著離開塔拉瓦。

惠特尼相信勝利已無疑問。即便他倒下去,還會有一個少校或者上尉來站在他的位置上,傳動帶必須往前走,無論付出什麼代價,直到東京才會停住。他終於看到了貝蒂歐的勝利,啊!為了勝利,他祈禱全知全能的上帝。

貝蒂歐的槍聲止息了,陽光灑遍全島。那是怎樣一幅悲論動人的景象啊!

站在貝蒂歐島的任何一點上,都可以看到海洋,礁島平坦狹小,一無遮攔。斯普魯恩斯中將的艦隊整齊地錨泊在海洋上,象是準備接受檢閱。貝蒂歐的沙丘大都被炸乎,滿身血污的陸戰隊員從島子的各個地方走出來。他們衣服撕成了布片,眼眶深陷,筋疲力盡,痛苦不堪,幾乎想就地躺下,一口氣睡他一個星期,或者一個月。他們已經麻木了,獃滯了,腦於里空蕩蕩的,只剩下一個概念:勝利了。

貝蒂歐島上到處是灰色的人群。每一片空地都站著人,「海魔」的人。他們互相擁擠著,貝蒂歐實在小得可憐。

為了爭奪貝蒂歐,美軍傷亡三千人。每一平方米也許都有一具屍體,不是美國人的就是日本人的。在美國海軍陸戰隊一百七十年的歷史中,他們從未打得如此慘苦,而又如此英勇。

惠特尼中校沿著沙丘走著,沿著彈坑走著,沿著殘破的蓋溝和坍塌的地堡走著,同每一個人握手,同每一個人擁抱。

戰火把「海魔」鑄成了一個整體。將軍擁抱著士兵,醫生擁抱著牧師,白人擁抱了黑人。大家鼓起最後的勁,高喊著:「美國萬歲!」「勝利萬歲!」「海魔萬歲!」

艾倫·李上尉站在一個被炮彈炸斷的椰樹樁上,迎著升起在礁湖上的朝陽,緩慢地轉過身子,最後,背對鹹水湖,臉向海洋上的大艦隊,緩慢地舉起雙手,想做出一個表示勝利的V形。但他的手臂異常沉重。他的部下所剩無幾,攻佔貝蒂歐變成了一個皮魯斯的勝利 。他的右臂挨了柴崎一刀,痛得鑽心。因而,他的手始終沒有舉起來。

惠特尼走在他營隊的前面。四天前,他的八百名士兵要排那麼長的隊。現在,這支隊伍短了一大截,只有原來的四分之一。士兵寥寥可數,軍官星散人稀。他同他們一個個握手,叫著他們的名字、父名和姓。在每一個人面前,他都激動地重複著一句話:「Thank you!Thank you!」

這個平時索然無味的英文單詞竟變得力重千鈞,每個人聽了之後,熱淚橫流,難於自己。

中校走向二團的團旗。它由一名陸戰隊士兵擎著,被彈片撕成綢絲縷縷,上面還沾著發黑的血污。惠特尼跪下一條腿,拾起團旗的一角,把自己乾裂的凝血的嘴唇,慢慢印上去。他此刻心情異常平靜,象初生的嬰兒。

突擊排士兵羅克韋爾從一個日軍防空洞中鑽出來,手裡拿了一把日本軍號。他甩去號上的塵土,試了試音。突然,他吹起號來。在貝蒂歐寂靜的清晨里,號音嘹亮凄厲,他反反覆復吹著一個調子,聽起來就好象說:「別忘了塔拉瓦。」

忙碌的「海蜂」——海軍工程兵營幾乎在炮火未停之時就開始修復機場。「海蜂」有一個好傳統:從來不計較條件好壞,想盡一切辦法完成任務。這條規矩還是他們的「蜂王」默里爾·本海軍上校定下來的。

他們用推土機剷平工事,填滿彈坑。然後使出他們的拿手戲—用有凸紋和孔眼的蜂巢鋼板,拼起一條跑道。佔領貝蒂歐的當天中午,一架小型海軍飛機冒險在顛簸不平的荷蘭餅似的鋼板跑道上著陸。飛機還沒停穩,艾倫·李就衝上去,幾乎用槍托搗碎了座艙蓋,瘋瘋癲癲地把飛行員從裡面拖出來,大聲對他說:「夥計,告訴我,美國人知道不知道我們拿下了塔拉瓦?」

困惑的飛行員睜大眼睛。他還來不及看一看硝煙未盡的戰場;看一看礁湖中的橡皮舟,它們正載著傷兵開往湖中的運輸艦;他也沒顧得上看看島上正在修建的美軍集體基地。他只看見了艾倫上尉血跡斑斑的臉和裹著紗布的右臂,紗布骯髒,滲出血來。艾倫的眼睛裡燃燒著熾熱的火,彷彿整個第二次世界大戰都集中在塔拉瓦,整個世界都在注視著貝蒂歐。

飛行員明白了。

他點點頭,對著艾倫上尉被炮火震聾的耳朵大聲說;「知道了。全美國都知道了。從老百姓到羅斯福。」

艾倫抬起那隻能動的左臂,拚命地搖:「美國知道我們攻下了塔拉瓦!」

跑道旁的人群,整個貝蒂歐的人群發出海潮般的歡呼,比七月四日國慶節還熱鬧。

貝蒂歐小得容不下「海魔」的全體人馬。一些部隊立刻撤離了。他們剛剛踏上這塊浸血的土地,又要離開,重新在輪船的鐵艙里熬過幾千海里,回到和平的後方。該走的都走了。他們急不可待地等著上船。他們畏懼這片基地,畏懼酷熱下的屍臭,甚至也畏懼這個名字。

只有幾個最優秀的營沒有登船。他們傷亡最重,貝蒂歐是他們的光榮。他們等待著,等待著……

霍蘭德·史密斯將軍、朱利安·史密斯將軍也在等待著。同時,他們拿著剛打好的名單,一個一個點著上面官兵的名字。每念一個,就發給他一枚勳章或獎章。他們親自給獲獎音別上,吻吻他,握握手。最後還剩下很多勳章,它們都放在一個大的紫天鵝絨襯裡的盒於里,它們是留給死去的或者受傷登船的人的。

整個過程,拖得很長。時間已到下午,人們顯得無精打彩。在赤道陽光的暴晒下,有人耷拉著頭,有人拉長了臉……

這時,一聲嘹亮的號音響了起來,大家抬起頭。

一棵頂部被削掉的禿椰樹上,緩緩升起一面星條旗。它莊嚴地爬升,鼓著海風,襯著藍天。

奧里森哭了,他跪在地上嚎叫著。羅克韋爾哭了,他沒出聲,一陣陣抽泣。惠特尼扭過臉去,看到艾倫·李上尉也在揉眼睛。他們繃緊的神經終於鬆弛了,感情象決堤之水,洶湧奔泄。立刻,感染了所有的人。他們猛地回憶起自己的夥伴,許許多多的夥伴:親密的和疏遠的,相識的或吵過架的,默默無聞的和名滿全軍的。軍官、士官、士兵、水兵、兩棲車駕駛員、坦克手、工兵、醫生、救護員、牧師……那麼多熟悉的臉,那麼多習慣了的名字,還有數不清的有關他們的往事:語調,慣用詞,髒話和笑話,吝嗇與慷慨,說話揮拳頭,睡覺打呼嚕,落落寡和與滿腔熱血,有的愛打賭,有的會下棋,有的能背詩,有人琴拉得好,有人長得帥,有人平凡庸碌,有人才思超群,有人埋頭幹活,有人愛出風頭……這一切一切,都成為過去,深埋在貝蒂歐灰白色的珊瑚沙中。

霍蘭德·史密斯將軍和朱利安·史密斯將軍熱淚滾滾。他們舉手行軍禮。所有將士也戴著鋼盔行軍禮,汗水從他們的額角上流下來,沒有人動一動,一片肅穆,只有「海魔」的軍樂隊在奏《星條旗》。

為了照顧盟友英國的面子,在另一根較矮的椰樹上同時升了一面英國米字旗。吉爾伯特群島原是英國管轄的島嶼,而那個帝國已經耗光了自己的精力,變得徒有其表。憑它的力量,伯是無法把自己的國旗在自己的領地上升起來了。

惠特尼中校看著星條旗,心潮洶湧。

星條旗代表了怎樣的一塊土地!那兩洋之間遼闊的大陸島,無邊無際的印第安人的故土,「五月花」號的避難所,牛仔的邊疆,企業家的戰場,冒險家的樂園。舊大陸最富於想像力和開拓精神的人們來到這裡,披荊斬棘。波士頓的茶葉倒入大海,激發傑弗遜起草《獨立宣言》。約克鎮一仗,趕走了女皇陛下的軍隊。這個當年由十三州殖民地組成的合眾國被喬治·華盛頓從膽瓶中放出來,帶著野蠻的、無法遏制的衝勁來到世界上。它吞掉了印第安人,蠶食墨西哥,打垮西班牙,插手歐亞大陸。它的鐵路和公路密如蛛網,它的摩天大廈聳入雲端,它的股票交易所控制著世界的金融神經。它最早的移民就熱情奔放,它們的後代比先祖更加狂妄不弱。

由弗朗西斯·霍普金森法官設計的美國國旗徐徐上升。它彷彿越過紐約的自由女神像,越過五大湖浩森的水波,越過那條平緩寬闊的老人河——密西西比河,越過藍嶺和落基山,越過內華達的沙漠和亞利桑那的裂谷,越過阿拉斯加的冰川和夏威夷的火山。它在塔拉瓦緩緩爬升,在《星條旗》的樂聲中緩緩爬升。那樂聲,此時此刻,惠特尼覺得是世界上最美的樂曲。

國旗升到了椰子樹頂。

誰也沒注意到,艾倫·李上尉在一棵小樹上升起一面南卡羅來納州的州旗。好一個徹頭徹尾的南方佬。

惠特尼盯著國旗,猛地湧出一個念頭:上帝!從塔拉瓦,把它一路升到東京,要有多少人死在太平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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