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塔拉瓦環礁 第十三節

「喂,大個子,別光在那兒站著,過來幫把手。」通訊兵柯克叫住一個東張西望的人,他個子很高,鋼盔壓得很低,穿著軍便服,毫不起眼地混在綠灘的人流中。

柯克正在搬一箱電池。這是專供TBY電台用的,每箱十塊,共重二十公斤。這種箱子外號叫「匕首」。兩邊有鑄鐵的把手。他叫來的那人,把兩箱「匕首」疊在一起,從登陸艇上搬到灘頭的通訊中心,它設在綠灘一座完好的大防空洞里。

他們搬完以後,柯克請求那人再幫他搬一趟,那人猶豫了一秒鐘,終於答應了。事完以後,柯克遞過去一支煙:「謝謝你,老兄。」

那人這才抬起頭來,柯克猛地看到他的領章上有一顆將軍星,不由得楞住了,許久才結結巴巴地說出一句話,「謝謝您,軍長。」

霍蘭德·史密斯少將早消失在人群中了。他登上綠灘以後,並不去干擾八團團長布朗寧上校。他只是帶著自己的幕僚,到處走走,看看。他,霍蘭德·史密斯必須在貝蒂歐。

選擇綠灘登陸,實屬霍蘭德一著高棋。他看到紅二紅三灘的空間已經飽和,把八團其餘兩個營派過去,只能增大傷亡,破壞惠特尼部隊的戰鬥節奏。於是,他選擇貝蒂歐之鳥的頭頂部登陸,重新開闢一條戰線。

登陸出乎預料地順利。八團佔盡了潮水(中午的那次「高的小潮」)、突然性、日軍窮於應付紅灘、D日的艦炮大多落在綠灘區之便,一舉搶灘成功。在七百五十碼的灘頭上,一字兒排開八團的全部人員和裝備。一個連的謝爾曼坦克隆隆作響,輾向敵人的工事。炮兵連也開始放列。霍蘭德幫他們安好大炮。每一門炮剛進入陣地,霍蘭德將軍就命令它射擊,決不讓日本人喘息。他同炮兵們一起,在沙灘上用手滾著炮車輪胎,陸戰隊炮手們深為感動。可要是他們的炮打偏了,他就大聲喊叫,命令他們重新測距瞄準,他躺在兩門大炮之間,用望遠鏡觀察目標,一旦打中了目標,他就像一個足球迷一樣為自己的球隊高聲喝彩。

礁湖中的驅逐艦繼續向貝蒂歐之鳥的鳥尾方向打炮。由於島上美軍越來越多,並且犬牙交錯地同日軍混在一起,艦炮打得格外小心。鳥尾部分不到三百英尺寬,大部分炮彈都打到海里去了。

蒙哥馬利50-3特混艦隊的飛機仍在繼續助陣;雖然阿爾弗雷德·歐根·蒙哥馬利少將本人親自打過珊瑚海海戰,經驗豐富,但「埃塞克斯」號、「本克山」號都是新艦。艦上新兵多,老兵少,那伙「雛兒」們投彈技術太糟糕。他們根本不象是素以精確轟炸著稱的母艦航空兵,倒像是開B-17轟炸機的那幫弔兒郎當的陸軍航空兵少爺。下午兩點鐘,霍蘭德·史密斯正在同幾個炮手一起喝湯吃麵包,一架美軍TBF魚雷機怪叫著俯衝下來,聲音凄厲,大家不由得抬起頭來。這架復仇者式飛機的魚雷吊架下懸掛著一枚五百公斤炸彈,它正正地對準了炮兵陣地。

「我的天!」一位炮兵上士叫著,翻身鑽入了炮位旁邊的掩體。

雷蘭德少將也看清了「復仇者」。他下令隱蔽,幾乎在命令出口的同時,他也跳進一個日軍挖的狐洞。這可不是演習!

那枚五百公斤炸彈呼嘯而下,落在他們那個飲食攤子中間,不能再准了,連湯盤都掀翻了。

大家等了半天,炸彈沒響。雷蘭德將軍帶頭鑽出來,看到大炸彈鑽入沙中,彈尾還露在外面,象一隻頭埋在沙堆中的駝鳥。

「繼續吃吧。」霍蘭德將軍又拾起了飯盒,那幾個炮兵也各自從掩體中鑽出來,大家都很慶幸,要是炸彈一響,這頓飯怕要與上帝共同分享了。

「把湯掀光了,只好喝酒啦。」霍蘭德·史密斯用勺子敲敲沙子外面的彈尾。「這個混帳飛行員同這枚不響的炸彈一樣愚蠢透頂。」

儘管守著這個黑傢伙吃飯大家都感到很不舒服,可是誰也沒離開。他們就這樣把後半頓飯吃完了,還喝了酒。綠灘只有巴掌大,躲也無處可躲。紅灘比綠灘還擁擠,貝蒂歐實在不是可以久呆的地方。

另外幾名陸戰隊士兵運氣很壞。一枚航空炸彈落到兩軍交錯的地方,把五名陸戰隊士兵炸成肉片。

總之,貝蒂歐的戰鬥激烈而又混亂。地方太小,人太多,工事太密集,火力太充足,象一群壯漢喝醉了酒,在一個擠滿了人的澡堂子里舞刀弄槍,動一動就要傷著人。

綠灘打得熱火朝天的時候,由紅三灘頭向島於東頭推進的美軍卻毫無進展。

陸戰隊員在登陸日死打硬拼的勁頭彷彿消失了。既然已經站穩了腳跟,消滅殘餘的日軍只是時間問題。官兵們開始吝惜自己的鮮血。為什麼不呢?不是有了大炮,有了坦克,空地聯絡、艦炮聯絡都大大改進了嗎?為什麼還要憑陸戰隊員的肉體,去炸毀火力點,然後一寸一寸地前進呢!

休伊上尉的人已經吃飽了。愛乾淨的還颳了臉,信教的念了早禱文,愛吃甜食的嘴裡塞著巧克力糖,喜歡鹹食的撬開了海因茨公司的火腿蛋。他們的仗打得可比昨天差多了。敵人機槍一響,就趕快卧倒。叫飛機,叫炮火,叫坦克,折騰一半個小時,才前進三五十碼。經過D日的大災難,人們突然意識到生命的珍貴。有人想到自己剛過了生日,有人想到一個月以後就是聖誕節,接著就是新年。思鄉戀土之情油然而起。紐約蓋著白雪,長串的甲殼蟲式小汽車在結冰的大街上踟躕而行,商店裡大拍賣,孩子們想要玩具,女人們想買新衣服。農莊的房子里生著火,橡木柴劈啪作響。火雞、鵝肝、沙拉、甜酒、笑臉、舒服的席夢思床……只要活下來,挺過塔拉瓦,「海魔」就會回美國,一切都變成現實,生活並不遙遠。

但是戰爭更近。

休伊發急了。

他抓起一名士兵,那人卧在掩體里,還穿著駕駛兵的工作服。他對那人說:「夥計,準備衝鋒吧。貝蒂歐不是假日旅館,該死肚皮朝天。看到那個機槍巢沒有,從左手過去,用炸藥炸掉它。」

那兵神經質地點點頭,扶正了頭上的鋼盔,剛躍出掩體,就被機槍彈打斷了胳膊,他仆倒在沙地上,隨即而來的子彈立刻洞穿了他的身體,幾乎被打成篩子。休伊一陣噁心。

他又讓另外幾名士兵去衝鋒,也遭到傷亡。

他決定自己親自組織一次出擊。貝蒂歐不是瓜達爾·卡納爾,可以呆上一年半載的。目前唯一的事是把日本人殺光,因為他們根本就不打算投降。他當然知道人皆惜命,有的人還沒碰過女人,有的人想去上大學或者正在上研究生院,有的人打算開一片店或者當什麼管子工,有人要繼承遺產,有人還想週遊世界見見世面。但不衝鋒不行。美利堅合眾國政府可以提供一切資源,美國納稅人可以提供一切武器和裝備,將軍們可以制定儘可能少死人的詳細計畫——但「電流」計畫是徹底失算了,血卻必須流。世界上從洪荒蠻古時代起,就有了軍人,職業的戰士,他們必須無畏地面對死亡。

休伊把鋼盔壓低,理了理M-1衝鋒槍,他叫奧里森下士拿了兩根爆破筒:「準備衝鋒——沖啊!」

他們衝出掩體,不顧傷亡,終於炸毀了兩處日軍火力點。

到了下午兩點,大約是艾倫上尉衝到貝蒂歐南岸時分,休伊的部下突然又興奮起來。他們同早晨的疲倦懶散相比,判若兩人。他們恢複了鬥志,打得既勇猛又有技巧,顯示出「海魔」士兵在瓜島上那種老手風度。戰鬥打得極為慘烈,但行家看上去卻不精彩。絕大多數戰鬥目的不明,缺乏指揮,互相間很少聯繫和配合,幾乎全是單兵和小群之間的混戰。迂迴困難,包抄無路,火力施展不開,也沒有可以藏身的死角。在幾個足球場大的地方,大約五千美軍同地下的數量不明的日軍對抗。到處是迷津,到處是陷阱,到處是地雷和機槍。雙方的生命在這種對抗中都進射出異樣的火花,美軍中隨時隨地有英勇行為發生。

休伊連隊,說是連隊,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領導著哪些人了,傷亡高得驚人。有許多人連屍體也找不見。他們也許抱著炸藥包潛入了日軍的地穴,最後同日本人一塊兒埋在珊瑚沙下面。美國人看不見日本人,不知道他們藏匿在何處,只能看見槍口的閃光。一些人還不知怎麼回事就一睡不起。其他的人則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掩蔽物:廢坦克、能開動的坦克、椰樹、殘樁、工事、壕溝、彈坑、蓋溝,用原始人的牙齒和拳腳、中世紀武士的匕首和衝鋒刀、近代的炸藥、定向地雷、噴火器、機槍、手榴彈來拼殺。

烈日炎炎,大地蒸騰,珊瑚沙白得發膩。沒有水,只有血。沒有愛,只有恨。沒有憐憫,只有殘忍。後來,到大約四點鐘光景,也許是日軍傷亡過重,或者是打得疲勞了,也可能是「海魔」勇士們的戰鬥經驗達到某種升華。休伊的人馬,在增援部隊的支持下,緩慢而堅決地前進,像壓路機一樣把沿途的日軍碾成齏粉。也有些最堅固的據點留下來,陸戰隊的戰術並沒有一定之規,而是充滿了靈活和應變的美國式風格。好打的火力點先打下來,難啃的地堡封鎖住,繞過去。等到攻擊線拉平,準備過夜的時候,休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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