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塔拉瓦環礁 第十二節

啊!貝蒂歐機場。

艾倫·李在跑道邊卧倒,透過紛飛的彈雨,看清了主跑道。這是一條二千碼(1800米)的水泥跑道,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海魔」在塔拉瓦登陸就是為了它。

太平洋戰爭實際上是「平頂船」和「平底船」的戰爭。「乎頂船」就是航空母艦,從開始到最後,它一直唱主角。「平底舶」是登陸艇,為了奪取一個個島嶼機場,離了它是不行的。

跑道四周,密布著日軍火力點,機槍貼著跑道的地面掃過,連一隻老鼠也溜不過去。又得等待。「在塔拉瓦除了他媽等待什麼事也幹不成。」艾倫氣得罵娘。

三輛謝爾曼中型坦克蹣跚而來。它們在沙丘間蜘躕,在彈坑間徘徊,走走停停,間或打上一炮,掃上一通機槍。開坦克的小夥子——艾倫叫他們小王八蛋——專揀好對付的火力點開炮,留下硬骨頭讓艾倫他們步兵去啃。艾倫罵過他們,他們還振振有詞:坦克是在平原上大規模作戰中集團使用的武器,它並不適合干步兵的勾當。

即便如此,一輛坦克被地雷炸毀了。其他兩輛調頭往回開。坦克手不想拿戰車冒險,丟了車,他們只好當步兵,而當步兵,在貝蒂歐對他們來說只能意昧著死亡。

艾倫·李上尉可不能等待了。無論是陸戰隊還是突擊隊,最基本的原則,就是「抓緊時間,不顧一切,迅雷不及掩耳地衝擊」。

他用步話機叫通了惠特尼,要求他猛轟主跑道四周的日軍火力點。他知道105毫米炮和75毫米野炮作用有限,但總比頭一天赤身裸體炸碉堡強多了。他很驚異,自己的情緒竟如此高漲,彷彿他沒受傷,而戰鬥才剛剛開始。他知道殺人會上癮,如同打獵會上癮一樣。戰鬥慾望是一種奇怪的混合情緒:士兵的激情、勇毅、智慧、追求榮譽的心理和一種經搏鬥戰勝對手的快感。戰鬥的結果也許還不是主要的,士兵的靈感在於戰鬥本身。他參加一場戰鬥,有如畫家創作一幅畫、作家寫一本書、設計師搞一種新產品、科學家揭示一條新規律,這個過程使他的生命如片光石火,在冥暗中閃爍。士兵一定有一首自己心靈的歌。

但艾倫·李之所以如一頭兇猛的野獸,是因為他堅信塔拉瓦的勝利已經註定了。

炮兵營的代理營長是大衛·埃拉扎少校,惠特尼把他從陸戰一師「挖」過來,實在值得慶幸。他那個營的營長在礁盤上被打死了,埃拉扎主動接過了指揮權,真夠朋友。他經過精確計算以後,同炮兵一起把六門火炮推到前沿,用低伸的彈道進行直接瞄準射擊。

美軍的野炮和榴彈炮,颳風般射擊著。炮手脫光衣服,只穿褲衩,測距,瞄準,裝填,拉火,校正,一次齊射,又一次齊射。因為吃了日本人大炮一天一夜的轟擊之苦,埃拉紮上尉用起炮彈來毫無猶太商人的吝嗇之心。他們一邊打,一邊罵日本免崽子。一門炮打紅了炮管,埃拉扎隨手從沙地上拾起兩瓶白蘭地酒澆在炮筒上。一門炮的炮栓彈簧鬆了。他脫下皮靴,用鞋底猛擊炮栓,居然一直打了下去。

陸戰隊的士兵們這回可學乖了。他們寧可在狐洞中等待,也不願冒著敵人的火力衝鋒。人有了依賴就會喪失主動性。

終於,埃拉扎少校在步話機上告訴艾倫·李:「還有五次齊射。」

艾倫現在有一百多名雜牌士兵。他把他們分成三個排,命令塞克魯西斯、羅克韋爾和一個叫貝爾熱的兩棲車駕駛員擔任指揮。他們都沒睡好覺,疲勞、骯髒、痛苦,渴望早點兒離開這塊鬼地方。

最後一次齊射剛完,艾倫一聲吶喊,百十名士兵一躍而起,拚命向前沖,一步也不停留。他們衝上跑道邊緣,衝過五十碼寬的水泥跑道,一邊跑,一邊高聲喊叫。許多人喊著印第安人的作戰口號。

日本兵呆住了,居然沒放槍。也許是持續的炮火麻痹了他們的神經,也許是他們不相信美國人竟會如此英勇。戰場一下子靜下來,空中回蕩著美國大兵狂熱的喊聲。

美軍衝過主跑道一半兒的時候,敵人的機槍響了。開始是一挺,接著就有七八挺加入合唱。艾倫的人不斷地倒下來,痛苦地嚷叫,請求同伴把自己帶走。有人沒經驗,想卧倒在跑道上暫避一下飛蝗般的槍彈。艾倫·李大喝一聲:「楞什麼?這兒又沒女人!快衝,快點兒!你找死呀!」他甚至在一個遲疑的士兵屁股上踢了一腳。他用衝鋒槍扇面地掃出去,用障礙賽破紀錄的速度第一個衝過了主跑道。

他跳入一段倒塌的蓋溝,第一眼就看見兩名日本兵蹲在九二式重機槍後面射擊。他用衝鋒槍向他們射去,竟然沒打上。他想起老兵中流傳的一句話:「越近槍越打不準。」

他卧倒,投出兩枚手榴彈,同訓練科目一樣,炸毀了那挺機槍。這時候,他的士兵也紛紛跳入戰壕和彈坑,同狐洞中和碉堡中的日本兵進行短兵相接的肉搏。一陣匕首戳肉聲、槍托砸頭蓋骨聲、咒罵聲、慘叫聲和悶啞的槍聲之後,艾倫他們終於拿下了跑道南方的陣地。日軍全部戰死,其中一些人用手榴彈與美軍同歸於盡。

艾倫·李擦擦險上的汗和血,他也搞不清是誰的血。貝蒂歐島上的戰鬥一直激烈而不間斷,如同把一群角鬥士投入一個滿是獅虎豺狼的競技場中。大門一關,人和獸要斗到死去方休。他看看他的人,每個人都在修補工事和戰壕,整理武器彈藥。他們已經衝過了主題道,也就是說已經從鳥腹位置將貝蒂歐一截為二了。

他再向南方望去,啊!一望無際的灰藍色的大海,遠方就停著霍蘭德和希爾龐大的艦隊。他們已經衝過了貝蒂歐,從礁湖一岸衝到了海洋一岸,整個五百碼路程,幾乎象從舊金山到東京一樣遙遠。

現在,他終於看到了海洋,他勝利了。他想起那個關於男士和海洋的歷史故事。他的歷史課不好,只記得在很久以前,一個無畏的希臘步兵軍團被僱傭到波斯國作戰。戰鬥失敗了,他們的僱主已經投降,但希臘戰士是決不投降的。他們仍然保持著威嚴的方陣,從中亞內陸的草原上向歐洲撤退。連敵人也畏懼他們,只能跟隨著他們低吼。他們經歷了人世間最大的苦難:飢餓、乾渴、傷兵的拖累、敵人騎兵的襲擊、疾病和沮喪,終於用磨爛的雙腳跋涉千里,走到了博斯普魯斯海峽,對岸就是歐洲,就是故鄉。於是他們每個人放聲高喊。艾倫·李也象他們一樣放聲高喊,用巴爾幹的鄉音喊出激奮人心的大海的名字——「克拉拉——克拉拉——克。。。拉拉!」

他的弟兄們也跟著喊起來。喊聲招來一陣機槍子彈。塔拉瓦還沒有被佔領。

黑人士兵斯潘塞·吉姆躺在狐洞中哼哼。他的肺部中了一顆子彈,血浸透了軍裝,滲入灼熱的沙土裡。他勉強用急救包把自己的傷口草草扎住,然後側卧著。他在「電流」行動中的職責已經盡到了,現在,他默默地等待著自己的末日。

他試圖去想一些事,好忘卻胸口的痛楚。他的家在弗吉尼亞州的一個小鎮上,母親生了八個孩子,其中三個早夭。春天,他們鎮上的草地美極了。烏鴉在新翻過的田隴上飛翔,留下飛掠的黑色陰影。春風蕩漾,花香、草香和鎮旁小湖中那股暖洋洋、酸溜溜的氣味混合在一起。夜間,月光給開滿繁花的桃樹投下斑爛朦朧的影子,風一吹,像是一樹跳舞的精靈。

他的母親在他出世的第三年就死了,得的是傷寒病。祖母很仁慈,會做各種好吃的東西:山藥泥果子醬、肉卷拌青菜、炸子雞和烤甜薯。她還會給他們講許多黑人的故事,講他們非洲的祖先,講釋奴宣言和林肯總統,講布朗起義,講童話。弗吉尼亞是內戰時期南部同盟的首府,白人對黑人一貫仇視。黑人就用團結來回答這種仇恨,把對人類的愛轉移到大自然中。

後來,他大了,到處流浪,四處謀生。他干過農場季節工,當過裝配線上一小時一美元的童工,賣過報,擦過車。如果不是戰爭,他不知道自己現在會在何處。

吉姆對自己人也不抱什麼希望。他同他們一起衝過主跑道、佔領了巴掌大一塊地方。日軍的火力把他們封鎖任,切斷了後援,他們各自為戰,誰也顧不了誰。又有誰能把他救起來送過跑道回到後方去呢?為此,肯定要死去不止一個人。而他是黑人。別人全叫他「黑鬼」,當然。他也回敬他們,叫他們「白鬼子」

天晴極了。赤道的晴天同奧克蘭的陰天一樣多。日頭真毒,天空是一片濃艷的藍色。沙土冒煙。他失血過多,身體連動彈一下也很困難。他把水壺對準嘴,希望被打漏的水壺中還會留下一滴水。但他絕望了,一滴也沒有。他想起一條美麗的小河。對!在南卡羅來納州的奧倫治堡。他在那個農莊里幹了兩年活,喂牛,喂馬,那馬是地道的英國馬。收拾一下拖拉機和旋耕機。最美的事是干累了活在清香的青草垛上睡一覺,然後同一個叫簡的姑娘跳舞。

那條河曲折的河灣里叢生著柳樹和蘆葦,有許多好看的鷸和鶴,清澈的水中有小魚。魚湯可真好喝。

噢,簡會熬魚湯。簡偷著同他來往,心細得象偵探。簡悄悄地愛他,因為她是個白人。

他才不愛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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