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塔拉瓦環礁 第十節

柴崎海軍少將當然也沒睡覺。他很煩躁,焦急地在他的「金字塔」里團團轉。迄今為止,他打得無可挑剔。他的戰績足以使他的名字同日本最著名的將軍們並列。而在過去,這些名將的武功都是他所不可企及的。

他頂住了美國艦隊毀滅性的炮擊。其密度超過日軍艦隊對瓜島機場炮擊水平的許多倍。他頂住了潮水般的兩棲進攻,大量殺傷了美軍兵員,摧毀了他們的裝備。敵人雖然上了岸,只佔領了微不足道的一些地方。他的主要陣地和機場都沒有失守。如果用惠斯登式撲克計演算法,他得分的「點數」還略佔上風。

如果能把灘頭的美軍反擊到海中,他的豐功偉業就會臻於完美,他就會成為日本陸海軍中最絢麗的一顆將星。他就可以為中途島和瓜島雪恥,並且徹底打亂美軍戰略反攻的時刻表。從來還沒有一位將軍,能在一個偏遠的彈丸小島上,能在如此險惡的條件下,干他所乾的這麼多的事。如果他的敵人還有頭腦,也得對他的戰鬥表示一種武士的尊敬。

他現在已經異常疲勞了。他的兩眼已經布滿了血絲,聲音早已嘶啞。他想抽支煙,半天沒點著火,這才發現,由於緊張,手臂在神經質地發抖。他叫傳令兵,才發現所有的傳令兵都派光了,甚至連勤雜人員也充做傳令兵被派光了。他的指揮部里只剩下一個參謀渡邊進少佐。

渡邊參謀給他倒了一杯茶,茶水是早上盛在軍用水壺中的,早變得苦澀。柴崎渴極了,一飲而盡。

「渡邊少佐,我們必須反擊。」

「是的,如果我們不把敵人反擊到海中,美軍援兵將源源而來。我們困守孤島……」他沒說下去,後果明擺著。

「我們還有多少部隊?」他剛說完,就後悔開口,因為他很清楚自己的部署。

渡邊進說:「島東部還有松尾敬公大佐指揮的兩個大隊。雖然在敵人炮火下有些傷亡,基本上還保持完整。」

「我要用他們來反擊灘頭的敵人。」

「是。」

他看了一下渡邊進少佐。少佐同他一樣衰竭,他一個人負擔了貝蒂歐防禦的參謀任務。在這場規模空前龐大的陸海空立體戰爭中,能撐下來,已經付出了超人的體力和精力了。

他忽然對京都學生出身的參謀軍官產生了一絲憐憫。奇怪,他從來沒憐憫過任何人。他的同情心早被他追求榮譽的萬丈雄心驅趕到大腦里的一個最被忽視的角落。血戰造成了緊張,極度緊張導致了神經質,神經質是脆弱的表現。想哭,想笑,想隻身一人衝到敵人的炮火中,甚至想一條狗,想一座危崖間的懸索橋,或者想憐憫某個從來也不打算同情的人。

柴崎少將拿起了電話,不通。他又拿起第二隻,不通,第三隻,還是不通,所有的電話全斷了。它們自從「馬里蘭」號打響了炮就被炸斷了線,派出去修復的電話兵非死即傷。所以,它們全天都打不通。一個偉大的將軍指揮一場偉大的海島防禦戰爭,沒有電話,使用中世紀的通汛手段,他真不知道這一天是怎麼度過來的。

無法聯絡就無法指揮反擊,一個震驚世界的勝利就會功敗垂成。如果他的反擊成功,從塔拉瓦開始的一塊塊多米諾骨牌絕不會倒下去,他就能拯救天皇,拯救日本。從來也沒有這麼重大的任務落在一根細小的電話被複線上。

然而,它居然斷了。

柴崎恢複了鎮定。他叫過渡邊少佐:「你必須把我的命令通知島東頭松尾大佐的部隊。無論發生什麼情況,也要傳達到。拯救皇國的希望全在這上面啦。」

臉色蒼白的渡邊立正:「是,柴崎將軍。」

「走吧!」他送瘦小的渡邊走到門口,聲音嘶啞地又說了一句:「一切都拜託啦」。

渡邊走後,他又喝了一口冷茶,整理整理衣冠,走出「金字塔」,沿著蓋溝往前摸。他叫住一路上遇到的每一個軍官和士兵,無論他們是勤雜人員還是朝鮮苦役,他總是單調地重複著一句話——「我是柴崎將軍,聽我命令:你們利用黑暗去襲擊敵人,猛烈地向他們進攻。你們滲透到敵人後方去,炸毀他們的物資。你們到岸邊的廢船上去,到岸邊的彈坑裡去,到棧橋橋頭去,到那些木頭廁所里去。天亮以後狠狠地殺死敵人,殺死這幫白種野獸,殺死『海魔』師這幫瓜達爾·卡納爾的屠夫,讓他們嘗嘗皇軍的鐵拳。一切都拜託啦!諸君,努力去干吧!我們就要勝利了。」

他疲憊地回到指揮所,想喝涼茶,水壺空了,就拿起一瓶酒來灌了下去。酒刺激了他的神經,使他更加易怒和脆弱。他又拿起電話,還是不通。他跳起來,把它們舉起來摔到角落裡。摔了兩台電話之後,他苦笑了,頹然坐下。他為自己的失控而慚愧。

他看看手錶,渡邊進少佐已經離去兩個小時。按最保守的預計,島子東頭的部隊已經集結完畢,開始向島中央運動。反擊就要開始,他吐了一口長氣。他信任渡邊,渡邊參謀是個嚴謹認真的幕僚,就是身體弱些。大學時代,一場肺結核打垮了他。

該來了吧,他的援兵——松尾的反擊部隊,他最後的老底子。

突然,天空中響起雷鳴般的艦炮聲。開始還是一發兩發,最後就分不清點數了。礁湖中的美國驅逐視、掃雷艦、甚至坦克登陸艦,都用它們127毫米、75毫米甚至57毫米的炮對準貝蒂歐東端猛轟。冰雹般的炮彈在貝蒂歐東部和中部之間構起了一道火牆,嚴密地封鎖了日軍援兵的前進路線。炮火越來越猛,大地震撼,彷彿一個其大無比的巨人擂著一隻同樣巨大的鼓,鼓的蒙皮上站著渺小的人,人除了忍受震裂內髒的振動之外,什麼也幹不成。

朱利安·史密斯將軍在擂這面鼓。他決定不讓日軍把預備隊調來,而先給他們一次鋼鐵和烈火的洗禮。

月光透過碎雲,抹在皇宮的琉璃瓦上。參天古樹在夜風中颯颯作響。不久,風聲樹聲都止息了,萬籟俱寂,靜如墓地。天挺冷,地面的水氣凝起了薄霜,覆蓋在一個舊高爾夫球場上。它已經被改成菜園,秋萊收過以後,如今荒在那裡。

離菜園不遠的一座和式宮室里,有一個四十多歲的人躺在床榻上。床是西式的雙人床,他睡得不安穩,輾轉反側,幾乎驚動了身邊那個叫做良子的豐腴女人。

他個子不高,皮膚微黑,身體顯得瘦弱,但絕不是營養不良所致,他的營養即便在實行配給制的戰時日本也是第一流的。長年的皇室生活、數不盡的清規戒律、宮庭禮儀、唯唯諾諾的侍從、阿諛奉承的朝臣、從神武天皇以來長達兩千五百六十三年的統治傳統,使他幾乎忘了自己是一個人。他的話是聖敕、他的指示是聖喻。一千萬日本軍人為他一個人戰鬥,一億日本國民為他一個人獻身。他是他們的蟻后,是他們的精神支柱,是大和魂的具體化身。他是天照大神——太陽女神的後裔。

他就是日本昭和天皇裕仁。

東京和塔拉瓦的時差是兩個半小時。柴崎少將焦灼不安的時候,裕仁也沒睡著。

裕仁要對第二次世界大戰負責嗎?他要對遍及亞洲和太平洋地區二千萬平方公里上進行的慘絕人家的殺戮、破壞、強姦、摧毀、令人髮指的倒行逆施負有罪責嗎?他要對從柳條湖事件、蘆溝橋事變、南京大屠殺到珍珠港、新加坡、仰光、雅加達、中途島的一系列戰爭罪行負責嗎?

當然是的。

這一系列戰爭行動都在他的默許下發動,都由他直接或間接認可。他在對美英的宣戰書上簽字,開戰以後,他騎著白馬在東京街頭給軍民打氣。他為皇國的武運天天祈禱。他當然想把旭日旗插到東達舊金山,西至烏拉爾山和印度、北到阿拉斯加和葉尼塞河口,南抵澳大利亞和紐西蘭這一大片版圖上。他的祖父明治天皇、他的父親大正天皇連做夢也不敢想像這樣遼闊的疆土和鼎盛的帝國。

他又是一個普通人。

四十二年前,大正皇儲嘉仁在東京一座小宮殿里生下了長子裕仁。他小時候倒也天真。他去過歐洲,在白金漢宮吃火腿蛋,同英國的愛德華王子玩高爾夫球。他愛好海洋生物學,甚至熱心於收集蝴蝶標本。他的氣質和形象,無論如何也同阿道夫·希特勒、本尼托·墨索里尼聯繫不起來。然而,纏繞在他周圍的冤魂問那兩位獨裁者周圍的一樣多。

因為,他的背後是日本軍閥。

日本民族歷史上有很深的自卑感。飛鳥時期、天平時期、貞觀時期、藤原時期、鎌倉時期,日本人蜷縮在狹小的四個海島上,引進了中國的文化,篤信印度的佛教,安穩地度過了悠久的歲月。相當於中國唐朝貞觀年間,日本皇室搞了一次大革新。十八年後,插手朝鮮,被唐高宗的水軍在白村江打得落花流水。那時候日本的力量還不夠。以後,歷史又過去了將近一千年。一位叫做豐臣秀吉的武士統一了日本,他又要向外擴張,再次被朝鮮海軍統帥李舜真和中國明朝的聯軍擊敗。那時候,日本的羽翼尚未豐滿。以後的一段時間,渾渾噩噩的日本列島上開始出現鑽研花道、茶道、柔術這些內向性的技藝。

又過了三百年,它終於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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