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塔拉瓦環礁 第九節

夜晚終於來了。

一個熱帶海洋上的靜謐、煩悶、單調然而星空燦爛的夜晚。貝蒂歐的夜晚帶著一種迷朦、一種恐怖、一種鬼域蕭蕭的凄涼、一種死亡的壓抑。不斷有照明彈和照明火箭竄上天空,留下一片黃色的如舊照片一樣的大地。激烈的槍聲突然響起,又猝然消失。一陣殺聲,幾聲慘叫,大地又復歸黑暗和沉寂。留下一輪圓月映著滿日瘡夷的珊瑚島,亞洲軍隊歷來重視夜戰。日軍對夜襲更有其獨到之處,因而,夜晚是屬於日本人的。法國大革命時代一位著名戰術家拉薩爾·歐什說過:「如果劍短,就多衝一步。」這個命題的逆命題是:「如果劍長,就後退一步。」長於火力、協調、技術裝備和集團作戰的歐美軍隊,無論是循規蹈矩的步兵,驃悍的陸戰隊,還是自負的海軍,對黑暗始終有莫名其妙的恐怖。黑夜是敵軍的盟友,惠特尼中校打點人馬,調整部署,準備過夜。紅二灘的人員是一堆大雜燴:士兵、工兵、兩棲車駕駛員、失去坦克的坦克手、醫生、牧師、喪葬隊員(可真夠他們忙的)、文書、後勤兵,除了「浪頭」(陸戰隊婦女輔助隊),什麼人都有。他把這批人分成四批。除了休伊上尉之外,又任命了三個新的指揮官,讓他們指揮這些人員挖掘好簡易工事,駐守在四個互相支撐的火力點群中。每個火力點群由幾個日軍舊地堡、彈坑和狐洞組成。由於工兵兩用鏟不夠,工事挖得挺草率,幸而沙子很疏鬆,總算能把人隱蔽起來。老兵守外圍,沒上過陣的人在裡頭,槍架好,彈備足,一有動靜就開火。不管是誰,也不管是什麼東西,一律照打不誤。如果防區被滲透,必須就地死守,不準逃跑。在卡納爾每夜都是如此,日軍的夜襲部隊也無機可趁。

全部命令下達以後,惠特尼又組織了一些體格強壯的士兵,到棧橋碼頭去卸載。黃昏時分,一些登陸艇就已經趁潮水靠上碼頭,由於炮火連天,一時卸不了貨,還一直停在碼頭上。

入夜,惠特尼仔細檢查了紅二灘頭的部署,勉強「及格」。他又關照紅三灘頭,特別是紅一灘頭的那塊小陣地。他對鳥嘴處的殘餘人馬非常擔心,一再通報霍蘭德將軍和特納將軍。他們告訴他,一定要採取有力行動來援助紅一灘頭。

美軍的各項工作,緊張而有秩序地進行,在碼頭方向上,夜幕變得對美國人有利。大量物資被撤到貝蒂歐灘頭,只要今天夜裡能守住,明天美軍就站穩了腳跟,能夠更有力地壓迫日本人。

晚十點鐘前後,零星的日軍士兵沖入美軍陣地。日軍對夜戰訓練有素。他們裝神弄鬼,有時學貓叫,有時丟空罐頭盒。他們還用區分不清L和R的日本式英語大叫大喊:「毒氣彈來啦!」

「約翰、凱利和喬,今天晚上一定叫你回老家去!」(叫這些姓名的士兵可夠緊張的。)

「克拉克,我的支隊從左邊衝過去啦!」

「殺光『海魔』!」(他們已經知道同誰打仗了。)

「砸爛短鼻鱷!」

「海魔」的官兵,在瓜達爾·卡納爾島上早就見識過這一套了。他們是對付夜襲的老手。除了給小鬼子們饗以槍彈之外,他們對刺激性的挑釁處之泰然。有幾個日本兵跳入美軍據守的狐洞,手握匕首的陸戰隊士兵早嚴陣以待,從暗處撲出,立刻將他們結果了。也許日軍還不明白是怎麼死的。個別沒經驗的美軍神經過敏,胡亂開槍,暴露了目標,被日軍用手榴彈消滅了。除了小規模的騷亂外,日軍大部隊居然沒有發動組織良好的夜襲。回顧瓜島亨德森機場的恐怖之夜,「海魔」上上下下,簡直覺得不象在貝蒂歐。

日軍指揮官錯過良機,竟未能組織有力的夜襲,真是怪事。

神經極度緊張的惠特尼中校,搖搖頭,頗感困惑。既然敵人不來,他把部下分成三批,二小時一換班,輪流值勤,謹防敵人偷襲。不值哨的士兵們,苦鬥了一整天,頭往胸牆上一靠,就酣然入夢。

惠特尼睡不著。白天的戰鬥,其殘酷遠超出他的預料。他合上眼,礁盤和海灘上的屠殺情景歷歷在目。在貝蒂歐,美日兩軍的角色同瓜達爾·卡納爾相比,恰好顛倒;美軍攻機場,日軍守機場。結果兩軍的損失也恰好顛倒:美軍損失慘重,日軍較輕。這樣打下去,好端端的「海魔」也許會像日軍「仙台」師團一樣,被打得粉身碎骨,他能不能活著離開塔拉瓦,殊難預料。

他想到范尼尼小姐,突然,活下去的願望從來沒有如此強烈。也許,因為他離死亡從來沒有象現在這麼近過。「把我帶走吧,查爾斯。你們習慣的那一套,我全都知道,我全都懂,我全都會。紐西蘭是個小地方,你不會永遠呆在這兒的。」

范尼尼小姐睜大她的黑眼睛,天真地看著海軍陸戰隊中校的藍眼睛,令惠特尼心蕩神搖。

清心寡欲、古代修女式的宗教崇拜、高雅而賢淑,只是范尼尼小姐的面紗。如果沒有陸戰隊中校,面紗會變成一張屍布,把范尼尼永遠裹起來。現在,英俊的軍官揭掉了面紗,他發現她血脈中湍流著激揚的拉丁民族血液。紐西蘭太偏遠,惠靈頓找不到一個才華橫溢的羅米歐。范尼尼只好把自己的情火變成宗教熱情。現在,一切都變了。

老拉菲出門去做生意。他總是關心錢,而不去注意女兒已經長大,婷婷玉立。地板擦得油亮,牆上掛著風景畫,桌上擺著酒、本地的幾維果——外來人猛一下還不敢吃,也不知道如何吃,惠特尼已經習慣了——蛋糕和乳酪,可他們倆依在沙發上,誰也不往繡花檯布上看。范尼尼又熱情又純真,老是讓惠特尼講外面世界的各種各樣的故事。她老問:「花兒是什麼顏色?樹兒是什麼形態,人呢?除了英國人和毛利人,還有些什麼別的人?他們信什麼教?那裡的女人們穿什麼裙子?戴什麼帽子?手袋是掛在左手還是右手?」她只是從《大英百科全書》上知道海洋外還有另外一個世界,而惠特尼才是那個世界的化身。

於是,他們整夜都用在講紐約,講好萊塢,講巴黎婦女和時裝,講美國婦女如何使用烤箱、攪蛋機、雞尾酒攪拌器這些東西來武裝廚房。每逢惠特尼講一件事或一個人,范尼尼就像小姑娘似的輕聲地說:「啊喲。」於是,惠特尼就吻一下她的額角,而范尼尼總是回吻一下他的眼睛。因此,故事老被打斷。他們才不在乎呢!反正兩人在一起就夠了。如果沒有戰爭,如果他不是軍官,如果「海魔」不進行嚴酷的訓練和演習,他們倆真不知要怎麼過才好。

他們倆誰也沒忘了戰爭。倒是總統忘了「海魔」。他的精力全集中在大西洋彼岸的軍事行動上,把「海魔」丟在紐西蘭,給了一對情人以大好時光。連惠特尼也驚奇:當了那麼些年爸爸,怎麼談情說愛竟比年輕人還纏纏綿綿哩!

一天,當惠特尼講起他和貝莎到大特頓滑雪的故事,范尼尼突然插了一句:「我們紐西蘭也有自己的大特頓。」

惠特尼中校回想到范尼尼最初讓他把她帶走的問題上,就問:「你去過那兒嗎?」

范尼尼吃驚地說:「我怎麼能去南島的赫米塔奇呢。」她一副憂傷的樣子。「爸爸從不讓我到惠靈頓之外四十英里遠的地方去。媽媽死得早,他很愛我,卻又不曉得怎麼關心我。」「我帶你去爬庫克山。」中校不知打哪兒來了股騎士風度。「喲,那敢情好。我要去庫克山羅。我在照片上看過它一千遍,連做夢也不敢想去爬它。查爾斯,你真好!」

赫米塔奇既是紐西蘭的大特頓公園,更是紐西蘭的黃石公園。它劃在庫克山國家公園的保護區中,景色險峻而俏麗。紐西蘭北島火山密布,地震頻繁,溫泉沸騰,到處是熔岩、浮石、灰色的硬沙岩,地形醜陋而險惡。難怪蕭伯納說:「為了不要看見它,我情願拿出十英磅來。」但南島卻另有一番新天地。

惠特尼中校同范尼尼小姐算好了日子,等老拉菲出遠門到澳大利亞的悉尼去採購一批建築材料,他倆就溜出來。當他們搭上一架「海魔」軍需處到南島採購的C-47軍用機的時候,真有一股「私奔」的刺激性味道。

C-47越過庫克海峽,白雲被強烈的高空風吹激,露出蒼翠的群山。在群山和海洋交界的海岸線上,有許多曲折幽深的峽灣。惠特尼曾經去過冰島,對峽灣印象極深。一九四O年,奧勃萊恩作為美軍觀察人員曾隨英軍在挪威納爾維克登陸,給惠特尼詳細講過挪威的各種各樣的峽灣:陰森的峽灣,明朗的峽灣,千折百回的峽灣,深不可測的峽灣。在地球的南方,出現了同樣的景色,自然界到處都有冰川侵切沿海峽谷創造出的奇蹟。

飛機下面出現秀麗的湖泊。湖泊因水源不同,呈現千姿百態。冰川融水的湖泊呈深赭石色,雨水溪流匯入的湖泊清澈翠綠,彷彿一塊塊瑪瑙和綠寶石。范尼尼頭一次坐飛機,頭一次看到瑰麗的冰川、幽藍的峽灣和碧綠的高山湖泊,她那長長的眼睫毛連抖也不抖,簡直看呆了。「我想不到我的國家如此美麗。」她下飛機的時候對惠特尼說。

赫米塔奇有一個小機場,機場不遠是一家官辦的旅館。一長排木石建築的平房後面,聳立著巍峨的庫克山。庫克山黑魃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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