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塔拉瓦環礁 第七節

在塔拉瓦,除了等,還是等。在這個倒霉透頂的戰役中,除了等,什麼也幹不成。誰要是等得不耐煩,想試試身手,他算是再甭想摟著老婆上床啦。艾倫·李上尉一邊自己給自己包紮傷口,一邊壓抑自己的怒氣。

李蹲在棧橋岸邊的一個火力點裡。為了奪下它,李負了傷。羅克韋爾的噴火器油早用光了,運送膠狀汽油的機械化登陸艇無法搶灘,退回了礁湖中心。羅克韋爾拋掉噴火器,用傳統的方法拿炸藥材住了射口。李沖入地堡,狠狠向裡面打光了所有的子彈。

他沒想到裡面還有活人。一個被炸藥震昏又醒來的日軍士兵向他撲來,他一拳將那個矮小的日本人打倒。他來不及更換彈夾,就抽出突擊隊員慣用的匕首,從那日軍肋骨下方插進去,然後順著刀尖往上挑,割斷三根肋骨直刺心臟,血噴了他一身一臉,那日本兵軟軟地癱了。

他還沒來得及抽出匕首,就聽到腦後呼呼風響。地堡狹小,磨轉不開,他向死屍倒下去,心想,這回算完了。

他的全部理智和意志讓他不認輸,突擊隊嚴格的訓練使他死裡求生。他在死屍上就地一滾,居然躲過了致命的一刀。他摸起槍,剛剛來得及隔開第二刀。對方刀勢很猛,震得他虎口發麻。

艾倫·李是一位體育愛好者,拳擊、摔交、橄欖球都玩得不錯。他深知日軍軍官的刀法,在瓜達爾·卡納爾叢林戰中,有一次他輕敵失手,臂上被削掉好大一塊肉,以致於後來到了紐西蘭,大白天他從來不好意思在姑娘面前赤身裸體。一位名叫蒂爾頓的奧克蘭酒吧女招待,曾在昏暗的落地燈下撫摸著他的傷疤:「艾倫,關於它,一定有個好聽的故事。」

日本軍官瘋狂揮刀劈砍,艾倫邊招架邊躲閃,絲毫也不敢怠慢。日本人刀路往下走,他感到右腿一麻,「壞事了,手中的破槍也掄慢了。日本軍官訃上來,嘴裡吐著血沫,大聲喊著艾倫聽不懂的日本話,將上尉逼到角落裡。汗水迷住了艾倫的眼睛,他喪失了信心。刀又下來了。他右腿不靈,沒能躲開,這回劈中啦,他閉上眼睛,等待著巨大痛苦的一剎那,等待著死亡。

艾倫·李當然顧不上這些。他只知道自己出生在南卡羅來納州的一個欣欣向榮的海港,到處盛開著萊莉花。他是一個名叫羅伯特·李的美國最偉大的將軍的後裔。李領導了一場戰爭,起源於黑奴,結果毀掉了整個南方。這個州的風水,傳統和那句「只要我活著,就有希望」的格言,陶冶了他的性情,鑄造了他的理想。他喝酒、打架、在他父親的莊園里騎馬、打獵、追求女人,南卡羅來納州奧倫治堡的那座莊園又大又熱鬧。他需要一種強制別人又被別人強制的事業。走上了軍旅生涯,猶嫌不夠,於是他參加了最富於冒險性的突擊營,要在最近的距離內,享受殺人的快感。他滿足了,他也會被別人所滿足,這就是人類社會的一種基本法則。

那把戰刀如果這麼劈下來,就會帶走他二十九歲的生命,把他變成一堆有機質,最後分解,成為分子或原子,復歸到地球的萬物中。那萬物之中,已經容納了三百億生命最後的塵埃。

那把刀劈了下來……突然砍偏了,戳入胸牆中,那日本軍官踩住了空彈殼,腳下一滑,就跌倒在他身邊。上帝!除了上帝,還會有誰能創造這種「奇蹟」!

「只要我活著,就有希望。」他掄起破槍,狠狠地砸中了那個日本軍官的腦袋。「噗」地一聲,血和腦漿濺了他一身。日本軍官痙攣了一下,癱在地上,屍體像沉重的口袋壓住了艾倫的傷腿。一秒鐘以前,他們倆的位置正好相反。

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抽支煙。

他從死人手裡揀起戰刀,死人僵硬的手牢牢抓住刀柄。於是,他才想起自己的匕首。他從日本兵的胸腔中拔出匕首,切斷了那軍官的手指,然後在自己的褲腿上正反兩面部擦擦,重新裝入靴中。他開始研究那把戰刀。他有收集日本軍刀的癖好,飛鳥時代的刀,德川時代的刀,鎌倉刀和室町刀;還有刀柄上的種種金飾:金馬、金佛、金鳥、金花。他下意識地想找到一朵金的茉莉花,因為那是他自己的州花。他可同許多美國人不一樣,他是一個地方觀念極重的南方人。

李用腳踢了踢地上的屍體。一束光線從射口的小縫中透進來,照著散亂的子彈箱、一個腰形的破飯盒、幾聽罐頭、電話機、防毒面具、一個裝滿文件的軍用挎包,還有酒瓶子,但全是空的。

他用刺刀挑開罐頭,裡面的魚很咸。他想喝水,水壺早喝空了。他的K級軍用口糧已經丟了,只好用指頭夾著鹹魚塊塞到嘴裡。肚子一響,他才想起看錶:四點半。從早餐到現在,竟然不餓。這是戰場上常有的事。

他要去找自己的弟兄,地堡的事不過是戰爭中的小插曲。戰爭的驚心動魄之處,在於生與死的不斷交織。

他爬出工事,找到了他排里的新兵范·克勞德。克勞德趴在一個沙丘的背後,姿勢暴露,不是艾倫上尉將他拖下來,一會兒,他就會被打中的。老兵同新兵的區別,就是懂得怎樣在火網下前進,後退,隱蔽,怎樣抱著死神跳舞,怎樣完成任務並且活下來。這都是教科書中無法學到的方法,都是只能意會不可言傳的方法,這是人的本能。老兵是戰爭學校的優等生,劣等的都淘汰了,活著就算拿到了學士帽。

「喂,范·克勞德,別那麼傻獃獃地像只烏龜。你看著,左手數,第二個火力點,小點兒的那個。我找到一具噴火器,還有油。」他把噴火器給克勞德背上,仔細檢查了一下。「你從半截樹樁子那兒繞過去,到那輛被打壞的坦克後面,再滾進邊上有具屍體的那個彈坑。最後衝過那棵椰於樹,然後,瞄準射孔,來它一下子,准能得勳章。去吧,放靈活點兒,祝你運氣好!」

范·克勞德猶豫了一下,沒有動,嘴巴張了張,卻沒說什麼。

「別那麼婆婆媽媽的,給突擊隊丟臉。快去吧,那個火力點封鎖了衝鋒道路。」

克勞德臉色發白,轉身躍出坑道,突然,艾倫·李一把將他拽回來。

「說吧,你還有什麼事要托我替你辦。」李拍拍荷蘭血統小夥子的肩膀。

克勞德感動得流出了眼淚,終於掏出一個精緻的雞心盒,盒蓋上嵌著一個栗發姑娘的照片,上尉在船上見過它。

「上尉,」克勞德說:「我的未婚妻叫愛妮·勃蘭特。照片背後是她的地址,阿納姆市的奧斯透貝克鎮。開仗以後,我一直沒見過她。如果我死了,把這盒子還給她,告訴她,范·克勞德祝她幸福。每年今天給我放一支白色的鬱金香花,我就愛這種顏色。」

艾倫·李扭過臉去,他鐵石般的心腸也不忍看這種場面,他背對著克勞德說:「快去吧,我還等著參加你們的婚禮呢!」

克勞德按上尉的路線接近了地堡,剛到射擊位置,他抖了一下就不動了。上尉大罵糟糕,只見克勞德又仰起臉,臉仍然那麼白,在離他臉僅僅五英寸的地方,一股黑煙裹著火焰,沖向地堡的射口。日軍的機槍手被燒成焦炭,形骸恐怖地靠在牆上。一切問題歸於解決。哈佛大學的化學教授協同美孚石油公司的技師們,把肥皂粉和汽油經超聲波震蕩混合在一起,新玩藝兒叫做膠狀凝固汽油。

艾倫·李上尉來到范·克勞德身邊,跪下一條腿,俯身扭過他的臉。他那俊秀的臉被燒焦了,醜陋不堪,難以目睹。艾倫還像中世紀的騎士一樣吻了吻那張臉,然後用一張軍用雨披蓋上范·克勞德二十一歲的身軀。他用匕首尖在雞心盒的背面刻下:1943。11。20。塔拉瓦。

太陽慢悠悠地沿著黃道爬上赤道的穹頂。中午十二時,預計中的漲潮沒有來。

礁盤水淺,大批登陸艇未能繼續搶攤。它們從水道開入礁湖,已經聚集了一大批。尚能使用的兩棲車數量嚴重不足。在白天,霍蘭德·史密斯和里奇蒙·特納將軍不敢用所剩無幾的兩棲車再來一次賭博。

「電流」成功的關鍵有兩個:其一是突然從貝蒂歐背海的鹹水湖一岸登陸。估計日軍在這邊未能堅固設防,而且也來不及調兵。出於「馬里蘭」號提前二十分鐘結束炮擊,日軍及時增援了背海面湖的一岸,打擊失去突然性。

關鍵之二是吉爾伯特群島的「捉摸不定潮。」由於兩棲車只有二百輛,主要的作戰物資、裝備,特別是坦克和兵員,必須用各種登陸艇登陸。登陸艇要求潮水,偏偏塔拉瓦的潮水是「捉摸不定」的小潮。

吉爾伯特海區,偏離太平洋各條航線,很少有人問津,海圖資料和潮汐資料殘缺不全。美國潛艇「舡魚」號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來調查潮汐,結果發現極無規律,即使用回歸分析法也無濟於事。它一天漲落數次,每天都不一樣。有時停潮三小時,該退不退;有時幾乎不漲,讓船干著急。

美國海軍氣象部門進行了大量計算,塔拉瓦夜潮在清晨五時,天黑看不清灘頭,登陸嫌早;日潮在下午五時,登陸過遲,來不及卸載並建立灘頭防區,也不合適。其餘時間都是小溯,漲落沒有規律性。小潮有兩種:高的捉摸不定期——即該退不退的潮;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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